颜青泽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踉跄了一下,整个人瞬间佝偻了下去,仿佛那一直强撑着的脊梁骨被骤然抽走。
儿子的话,字字如刀,狠狠扎在他心底最痛、最无法辩驳的旧伤上。
是啊……洛云婷。
那个名字是他一生的债,也是他一生的痛。若不是当年那场阴差阳错的变故,他怎会辜负她,又怎会让玉儿自幼失恃,成了没娘的孩子?
罢了,罢了。
千错万错,终究是他颜青泽的错。这些年,他对颜玉百般纵容,除了舐犊之情,何尝不是存着一份深切的补偿心理?他只盼着这孩子能随心所欲地活着,盼着云婷在天之灵能够安心。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纵容与愧疚,竟将儿子养成了如今这般偏执狂妄、不计后果的性子。
一股深彻的无力感如同冰水般淹没了他。他忽然想到,若有一天自己不在了,这个不懂进退、浑身是刺的儿子,又该如何在这危机四伏的修真界立足?
想到此,所有的斥责、所有的道理都卡在了喉咙里,变得苍白而毫无意义。
他深深地、疲惫地看了颜玉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怒火,只剩下沉痛的悲伤、无边的愧疚,以及一种仿佛预见了未来的绝望。
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拖着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十岁的身体,步履蹒跚地转过身,默默地离开了禁闭室。
那扇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也将父子之间那道看似最近、实则最远的鸿沟,无声地彻底划开。
禁闭室的门隔绝了父亲离去的身影,也仿佛抽空了颜玉全身的力气。他强撑的倔强瞬间瓦解,泪水无声地涌出,浸湿了衣襟。
他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块温润的玉佩,这是娘亲留给他唯一的念想。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身,记忆却如同暖流,冲破时光的壁垒,汹涌而至。
“我家的阿玉好棒啊!都长那么大了……”
记忆中,娘亲洛云婷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带着些许气弱,却充满了能融化一切的爱意。她会将他搂在怀里,吃力地却又无比珍重地掂量着。
“让娘亲抱抱,看看我家阿玉有多重,怎么还是那么可爱啊?来,叫娘亲。”
那是颜玉最快乐的时光,尽管家境清贫,但有娘亲的地方,就是全世界。
然而,这份快乐的代价是巨大的。修仙界的女修若非有雄厚家族支撑或道侣悉心护持,极少愿意孕育子嗣。因为胎儿在母体中会本能地汲取母亲的修为与本源,极易导致母亲修为倒退,根基受损,甚至危及性命。
洛云婷孤身一人,毅然生下了他。这份决绝的爱,耗尽了她的修为,摧垮了她的根基。若有源源不断的天材地宝滋养,或许还能弥补一二,可她什么都没有,只有怀中嗷嗷待哺的孩儿。养育颜玉的每一天,都在加速燃烧她所剩无几的生命烛火。
最终,那盏灯,还是油尽灯枯了。
娘亲病逝后,年仅五岁的颜玉流落凡间,失去了母亲的庇护,他体内那点微薄的修士血脉成了原罪。他被打上“没娘要的野种”的标签,受尽欺辱,在泥泞与冷眼中挣扎求生。
直到他七岁那年,颜青泽才终于寻来,将一身伤痕、满心戒备的他带回了金碧辉煌的天一门。
可有些伤痕,刻在骨头上,印在灵魂里,是再多的灵丹妙药、再高的身份地位也无法抹平的。那些被践踏的岁月,让他对力量和高人一等的地位产生了近乎偏执的渴望;而母亲因弱小和无人依靠而逝去的悲剧,则让他无法容忍父亲的“唯唯诺诺”与自己的“平庸”。
他将玉佩紧紧攥在胸口,仿佛要从中汲取早已逝去的温暖。泪水滴落在冰冷的玉上。
他所有的张扬、所有的拼命,不过是想向早已不在人世的母亲证明——
她的儿子,没有给她丢人。
她的牺牲,是值得的。
夜色如水,云疏如期而至,步入颜长老招待他的宫殿。殿内灯火通明,玉盘珍馐、灵果佳酿已布满满桌,颜青泽亲自在门前相迎,礼数周全。
“颜长老。”云疏拱手一礼,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云小友肯赏光,老夫不胜荣幸,快请入席。”颜青泽脸上带着笑,眼底却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疲惫。
席间,颜青泽热情招待,云疏也从容应对,举止得体。酒过三巡,灵酒的醇香在殿内弥漫,颜青泽脸上的红光渐盛,那强撑的笑意也终于缓缓敛去。
他放下酒杯,声音因酒意和沉重的心事而显得有些沙哑:
“云小道友,”他抬眼,目光复杂地看向云疏,“老夫年纪大了,膝下也只有颜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今日他在擂台上的无礼之举,险些酿成大祸,老夫……代他向你赔罪了。”
说罢,他竟真的举起酒杯,向云疏微微致意。
云疏眉眼未动,只是平静地举杯回礼,语气淡然:“颜长老言重了。不碍事,不过是比赛而已。”
颜青泽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又带着些许慰藉的笑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云小道友年纪轻轻,心性却如此豁达通透,实在让老夫……汗颜,更是佩服。”他长叹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作为一个父亲的无力,“只是……我那孽子,性情倔强偏激,行事张扬不知收敛……我,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灵酒的后劲似乎上来了,也或许是积压的心事太重,他不再看云疏,只是怔怔地望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眼神有些迷离。
“都怪我……都怪我当年……一味纵着他,总想着补偿他,才将他养成了今天这副模样……这是我的报应,都是我的错啊……”
话语末尾,已带上了明显的哽咽。这位在宗门内一向以温和持重著称的长老,此刻在酒意与愧疚的冲击下,竟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眼角微微湿润,泛起了泪光。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盯着酒杯,仿佛那酒液中能映出过往的悔恨与对未来的忧惧。
云疏静静地听着颜长老的醉后真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或许是殿内酒意太浓,连他也被熏染了几分不同于往日的情绪,他抬起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轻声问道:
“颜长老,既然如此牵挂,那您平日……可曾好好陪伴过他?”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颜青泽混沌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颤,酒液险些洒出。陪伴?
这两个字让他瞬间从酒意中惊醒了大半,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涌起带回颜玉后的种种——
他将颜玉安置在华美的殿宇里,给了他最好的修炼资源、最丰厚的用度,自以为弥补了儿子在凡间受的苦。可他自己呢?天一门事务冗杂,他这个长老终日忙碌,将年幼的颜玉丢给仆役和弟子照料,以为这便是尽了责任。
他们父子之间,为数不多的、算得上“亲密”的接触,竟几乎都发生在颜玉闯祸之后。每一次见面,都伴随着他焦头烂额的善后、恨铁不成钢的怒火和长篇大论的说教……
他从未耐心听过儿子为何要打架,从未问过他在新环境是否习惯,更不曾像寻常父亲那样,拍拍他的头,夸一句“我儿做得不错”。
他给了颜玉一切,唯独吝啬了时间、耐心和一句温柔的肯定。
“我……”颜青泽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巨大的悔恨如同冰水,瞬间浇透全身,让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也比任何时候都要痛苦。
他错过了儿子的整个成长。
他以为用物质和纵容能填满过去的亏欠,却不知,那个在凡间受尽欺凌的孩子,最渴望的,从来只是父亲一个坚实的拥抱,和一句:“别怕,有爹在。”
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滚落下来,滴入酒杯,漾开一圈苦涩的涟漪。他不再是那个威严的长老,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的父亲。
“我……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云疏的话,像一道清冽的泉水流过颜青泽几近干涸的心田。
“陪伴什么时候都不晚,只是需要你付出些什么。”
付出……什么呢?
颜青泽茫然地抬起头,目光扫过这满殿的奢华与繁华。曾几何时,他与云婷在简陋却温馨的小院里,粗茶淡饭,却充满了欢歌笑语。那时他发过誓,要一生一世陪伴她们母子,给云婷一个安稳的家,看着玉儿平安长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了,从他渴望获得更多资源,想让妻儿过得“更好”开始;从他想要更高的地位,以为那样才能提供“更安稳的保障”开始。他在这条路上拼命奔跑,得到了曾经渴望的一切,名利、地位、资源……
可当他终于停下来,满怀成就地回过头时,才发现——
来路已空。
挚爱的云婷已在岁月中燃尽了生命,而他甚至没能陪她走完最后一程;唯一的儿子在孤独中长大,与他形同陌路,满心怨恨。
他付出了所有自以为珍贵的东西,却唯独吝啬了最该付出的时间与真心。
“嗬……”颜青泽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长叹,猛地抓起桌上的酒壶,仰头便灌。辛辣的灵酒灼烧着他的喉咙,也冲刷着他混沌的灵台。
酒意朦胧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站在梨花树下,对着他温柔浅笑的女子——洛云婷。她的笑容依旧那么纯净,带着全然的信任与爱意,仿佛在说:“青泽,我相信你。”
颜青泽痴痴地望着那虚幻的影子,滚烫的泪水再次奔涌而出,混合着酒液,滑入衣襟。
他在心中,对着那抹倩影,也对着自己破碎的过往,立下了最重的誓言:
【云婷,我看到了。我答应过你的,这次,我不会再失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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