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高照,映得满室喜庆,也映得林霜刃头上那顶赤金点翠衔珠凤冠愈发沉重。
这顶代表着无上荣光与束缚的凤冠,是宫里皇后娘娘亲赐,与她身上这件绣着繁复鸳鸯石榴图案的百子千孙大红嫁衣一样,都是陛下赐婚的明证。此刻,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华丽的牢笼,将她——骠骑大将军林啸的嫡亲孙女,牢牢地钉在了云阳伯府世子爷陆谨言的新房喜床之上。
耳畔是渐渐稀疏的喧闹声,前院宾客的寒暄恭贺已然远去,只剩下院子里偶尔传来的、属于伯府下人们刻意放轻却又难掩好奇的脚步声。
林霜刃闭着眼,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可能泄露的所有情绪。她身姿挺拔,即便坐着,腰背也挺得如松如枪,这是十几年军旅生涯刻入骨髓的习惯,并非刻意维持。
两个时辰了。
从被一身喜服的陆谨言用一杆包金的称心如意挑开盖头,到两人在喜嬷嬷的唱喏下完成所有繁琐礼仪,再到陆谨言被前来闹洞房的男宾们簇拥着出去敬酒,她便保持着这个姿势,纹丝未动。
仿佛她不是坐在铺着百子被的柔软床榻上,而是端坐在点将台前,或是埋伏在出击前的战壕里。
贴身侍女青芷和白露安静地侍立在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她们是自幼跟着林霜刃在边关长大的,太清楚自家小姐的脾气。此刻的小姐,看似平静,实则那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抿起的唇线,无一不昭示着她内心绝非表面这般风平浪静。这种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保持绝对的安静。
临上花轿前,母亲握着她的手,眼泪汪汪,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终只哽咽着嘱咐了一句:“霜儿,云阳伯府水深,那陆世子……唉,你千万当心,收敛些性子。好歹,别让你婆家人下死手,到时你爹不好向陛下交待。”
父亲,她那在京城做着四品文官,一辈子谨小慎微的父亲,则在一旁搓着手,满面愁容,反复念叨着:“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霜刃,陛下赐婚,是天大的恩典,无论如何,莫要……莫要动刀兵啊。”
想到此,林霜刃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动刀兵?对这云阳伯府?
她还不至于。
全京城的人都在等着看她这个“将门虎女”的笑话。谁不知道云阳伯府世子陆谨言是个声色犬马的纨绔,前任夫人死得不明不白,府中还有一房宠妾,嚣张跋扈,据说连主母都不放在眼里。陛下这婚赐得,与其说是恩典,不如说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敲打——敲打功高震主的林家,也顺便给这烂到根子的伯府塞个“悍妇”,以期“以毒攻毒”。
只可惜,他们大概错估了她林霜刃的“毒”。
更深露重,窗棂外传来更夫敲响三更的梆子声。
便在此时,院子里响起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低语。很快,一个穿着体面、眼角眉梢却带着几分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婆子,在门口探了探头,得到青芷的眼神示意后,才蹑手蹑脚地进来,福了一礼,声音带着刻意的为难:
“禀世子夫人,前面……前面传来话,说……说兰姨娘忽然心疾发作,厥过去了,世子爷放心不下,已经……已经往兰姨娘院子里去了。特意让老奴来禀告夫人一声,请夫人……先行安置。”
话音落下,屋内落针可闻。
那婆子偷偷抬眼去觑新夫人的脸色,预备着看好戏。按照常理,新妇遇到这等羞辱,要么是羞愤欲死,当场垂泪;要么是勃然大怒,摔打东西。无论哪种,明日都会成为伯府上下的笑谈。
青芷和白露脸色瞬间沉下,眼中已有怒意翻涌。大婚之夜,夫君竟为了一个妾室弃正妻于不顾?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林霜刃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并非时下流行的杏眼桃花,而是略显狭长,眼尾微挑,瞳仁极黑,极亮,此刻被跳跃的烛火一映,仿佛有两簇冰冷的火焰在深处燃烧。她脸上并无预料中的愤怒或委屈,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她目光落在那个婆子身上,直看得那婆子头皮发麻,脸上的得意渐渐僵住,才轻轻“呵”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心上。
“心疾?”林霜刃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无波,“洞房花烛夜,一个姨娘犯了心疾,就能让堂堂伯府世子连基本的规矩体统都不顾了?是这姨娘不懂规矩,还是世子不懂规矩?亦或是……”
她顿了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门外隐约的人影,声音微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这云阳伯府的老祖宗,侯爷侯夫人,都不懂规矩?”
那婆子被她问得哑口无言,额头瞬间沁出冷汗。这话太刁钻,无论怎么答,都是错。
其实应对这种情况,京城后宅里早有那些宅斗高手们心照不宣的标准答案。
上策,是对夫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彰显主母气度,再派个太医去给那姨娘诊治,务求让夫君感动之余,自惭形秽,乖乖回来。
中策,是隐忍不发,待到明日,想办法将此事捅到皇上或者至少是能管这事的长辈面前,借力打力,既彰显了委屈,又能顺势打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妾室。
可惜——
林霜刃轻轻活动了一下被凤冠压得酸痛的脖颈,骨节发出细微的脆响。她累了,没功夫陪他们玩这些弯弯绕绕的宅斗把戏。
在边关,对付不听话的刺头,她向来喜欢更直接的方式。
“青芷,白露。”她唤道,声音不大,却带着军中发令般的清晰果决。
“在!”两个丫头下意识地挺直脊背,齐声应道,如同士兵接到军令。
林霜刃的手指在身旁的紫檀木小几上轻轻叩击了两下,眼底那丝冷笑终于漫了上来,清晰可见。
“去,带几个人,把那位犯了心疾、离不得世子的兰姨娘,”她一字一顿,声音冷冽,“给我抬过来!”
青芷白露俱是一怔,连那报信的婆子也惊呆了,抬……抬过来?
林霜刃语气不变,继续说道:“她既然离不开世子,但世子今夜又必须歇在这里。干脆,就让她一起来,看着我们洞房!”
“……”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那婆子张大了嘴,活像被掐住了脖子的母鸡,半晌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在这深宅大院待了几十年,自认什么阴私手段都见过,却从未听过如此……如此惊世骇俗、离经叛道的命令!
青芷和白露到底是林霜刃亲手调教出来的人,最初的震惊过后,眼中瞬间爆发出亮光。是了,这才是她们小姐的风格!跟这群魑魅魍魉讲什么道理?直接掀了桌子便是!
“是!小姐!”两人再无迟疑,利落转身,点了门外几名陪嫁过来的、同样身手利落的婆子和粗使丫鬟,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就朝着那兰姨娘的院子去了。
那报信的婆子这才反应过来,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连滚带爬地就想出去报信。
“站住。”林霜刃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就留在这里,好好看着。”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外面就传来了哭天抢地的声音。
“放开我!你们这些贱婢!敢碰我?世子爷不会放过你们的!”
“世子爷!世子爷救命啊!”
“林氏!你这个毒妇!你敢动我?!”
嘈杂声中,夹杂着青芷冷静无波的回复:“兰姨娘,世子夫人请您过去一叙,请您配合,莫要让我等难做。”
很快,一个仅着中衣、发髻散乱、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被两个健壮的婆子“请”了进来,正是那位宠妾兰姨娘。她身后,跟着怒气冲冲、衣衫甚至带着酒气的陆谨言。
“林霜刃!你是不是有病!”陆谨言一进门,看也没看坐在床上的新妇,先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竟敢如此对待兰儿!你还有没有半点妇德?!”
他显然气急了,俊朗的面容扭曲着,眼中满是厌恶和不可思议。他接到消息赶去兰姨娘院子,刚安抚了两句,这群如狼似虎的陪嫁就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要带人走。他阻拦,却被那几个看似普通的丫鬟轻易隔开,根本近不了身。这对他堂堂伯府世子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林霜刃这才缓缓站起身。
凤冠的珠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身量高挑,虽不及男子,但在女子中已是出类拔萃,此刻站起身,竟隐隐与对面的陆谨言持平了视线。大红嫁衣非但没有柔化她的轮廓,反而更衬得她眉目凛冽,气势逼人。
她没理会陆谨言的叫嚣,目光平静地扫过被强行“请”来的兰姨娘,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让兰姨娘的哭声都不由得一滞。
“人既然到齐了,”林霜刃淡淡开口,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那就关门吧。”
随着她话音落下,守在外面的陪嫁下人立刻“哐当”几声,将新房的门、院子的门重重关上,甚至传来了落锁的声音。
陆谨言脸色骤变:“你想干什么?!”
林霜刃终于将目光转向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新嫁娘该有的羞涩或惶恐,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不干什么。”她说,“完成陛下赐婚的仪式,洞房。”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煞白的兰姨娘,补充道:“既然兰姨娘离不开世子,那就劳烦她在旁边……观摩学习。”
“你——你放肆!”陆谨言气得浑身发抖,他从未见过如此荒唐、如此不顾颜面的女人!“林霜刃,你犯了七出之条!善妒!无德!明日我便禀明父亲母亲,上奏陛下,休了你!”
“随便。”林霜刃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仿佛他说的只是明日天气不好之类无关紧要的话,“不过在那之前,今夜,你只能待在这里。”
她说着,朝青芷和白露使了个眼色。
两个丫头会意,上前一步,对着陆谨言做了个“请”的手势,态度恭敬,动作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姑爷,请勿让奴婢们为难。”
陆谨言还想挣扎,却发现这两个丫头的力气大得惊人,他竟被她们一左一右“扶”着,不由自主地退到了房间一侧供值夜下人休息的小隔间里。那里只有一张窄小的软榻。
兰姨娘也被“请”了过去,和她心爱的世子爷挤在了一处。
“林霜刃!你放开我!你简直是个疯子!”陆谨言在小隔间里怒吼,砸着单薄的槅扇门。
兰姨娘则嘤嘤哭泣,声音凄婉。
林霜刃嫌他们吵,皱了皱眉,对守在外间的下人吩咐道:“看着他们,动静小点,别打扰我睡觉。”
说完,她竟真的不再理会那对吵嚷的男女,径直走到梳妆台前,开始自行拆卸头上那顶千斤重的凤冠。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青芷和白露连忙上前帮忙。
卸去钗环,洗净铅华,露出一张清丽中带着锐气的脸庞。林霜刃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一身大红嫁衣,身处在这雕梁画栋的牢笼里,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但她很快便恢复了清明。
换上舒适的寝衣,她走到那张铺着大红鸳鸯被的拔步床边,毫不犹豫地躺了下去,拉过锦被盖好。
外间,陆谨言的怒骂和兰姨娘的哭泣还在继续,间或夹杂着拍打门窗的声音。但这一切,都被厚重的门扉和训练有素的陪嫁下人隔绝在外,传到内室时,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林霜刃闭上眼,调整呼吸。
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
她的战场,从来不在这一方小小的后宅。今夜,不过是牛刀小试,给这潭死水投下一颗石子罢了。
至于明天?
明天再说。
在陆谨言气急败坏的背景音里,林霜刃呼吸逐渐平稳绵长,竟真的沉沉睡去。
这一夜,云阳伯府的新房内外,无人安眠。
除了新房内,那张大红喜床上,睡得格外安稳沉静的新嫁娘。
而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夜之后,“云阳伯府新娶的世子夫人是个无法无天的悍妇”的消息,将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遍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她的“笑柄”人生,从踏入伯府的第一天起,就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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