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燕居难得清静了几日。
陆谨言虽依旧宿在外间,但大约是马球会找回了几分自信,又或是习惯了这诡异的“同居”模式,不似最初那般暴躁易怒,偶尔还能心平气和地与林霜刃说上两句话,尽管多半是得不到什么热切回应的。
林霜刃乐得清闲,每日不是看书就是练武,再不然便是调弄她那几盆从边关带来的、耐寒又泼辣的沙棘盆景,对府中流言蜚语充耳不闻,仿佛真是个只懂舞刀弄枪、不通俗务的憨傻之人。
这日午后,她正拿着一块细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祖父所赠的一柄镶宝石匕首,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寒光凛冽的刃口上,折射出刺目的光。
婆母何夫人身边的陈嬷嬷便又来了,这次脸上堆着的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络,却也透着一股子难以言说的虚假。
“给世子夫人请安。”陈嬷嬷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老夫人请您过去萱草堂说话,品品新到的雨前龙井,几位奶奶也在呢。”
林霜刃擦拭匕首的动作未停,眼皮都没抬一下:“知道了。”
她放下匕首,起身,依旧是只带了青芷白露,从容前往。
萱草堂的花厅里,果然“济济一堂”。何夫人端坐上首,下首坐着二奶奶周氏、三奶奶卢氏,以及其他几位妯娌。桌上摆着精致的茶点和刚沏好的香茗,气氛看似融洽,却总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算计。
见林霜刃进来,何夫人难得地和颜悦色,指了指下手空着的位置:“霜刃来了,坐。”
待林霜刃坐下,何夫人便叹了口气,开始唱念做打:“你进门也有些时日了,既是长媳,又是未来的宗妇,这管家的担子,迟早要交到你手上。我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你二弟妹帮着管了这些年,也是劳心劳力。如今你既已熟悉了府中情况,我便想着,是时候将这中馈之权,交回你手上了。”
说着,她目光似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身旁的二奶奶周氏。
周氏立刻站起身,脸上挤出一副如释重负又略带委屈的表情,接口道:“母亲说的是。嫂子进门,又是陛下亲赐的婚事,身份尊贵,这管家权合该由嫂子执掌。我可算是能卸下这副重担,松快松快了。”她说着,便转向身后的丫鬟吩咐:“快去,将账册和库房钥匙都取来,今日便一并交给大嫂。”
她语气恳切,动作麻利,仿佛早已迫不及待。
林霜刃端着茶盏,轻轻吹着浮沫,没有接话,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扫过在场众人。她注意到周氏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与算计,也看到婆母何夫人那微阖的双目中流露出的满意之色。而坐在稍远些的三奶奶卢氏,则低垂着眼,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笑意。
看来,这管家权,不是权力,而是个烫手山芋,或者……是个陷阱。
没一会儿,几个婆子便抬着几大摞厚厚的账册进来,“砰”地一声放在林霜刃面前的黄花梨木茶几上,激起细微的尘埃。那账册用的是时下流行的鱼鳞册记账法,密密麻麻记满了数字,看着便让人头晕眼花。
周氏亲手拿起一串沉甸甸的铜钥匙,递到林霜刃面前,脸上堆着笑:“大嫂,这是库房的钥匙,您收好。”她翻开最上面一本账册,指着一处,忽然蹙起秀眉,露出愁容:
“不过……不瞒大嫂,咱们伯府看着光鲜,实则外强中干,每月的开销入不敷出,账上常有亏空。从前都是母亲心疼我们,用自己的体己银子贴补,我呢,也厚着脸皮填了些嫁妆进去,这才勉强维持着体面。如今大嫂来了,您出身将门,想必……想必嫁妆丰厚,我们总算能喘口气了。”
图穷匕见。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惦记上她的嫁妆了!
林霜刃心中冷笑,难怪卢氏会是那般表情。她余光扫过,果然见何夫人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周氏还在喋喋不休地诉苦,什么米价油价上涨,人情往来开销大,祖宗基业维持不易……唱念俱佳。
林霜刃耐心地听着,直到周氏说得口干舌燥,她才慢悠悠地放下茶盏,抬起手,打断了她的话头。
“二弟妹,”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谁告诉你,我不会看账理家?”
周氏脸上的笑容一僵。
何夫人也睁开了眼睛,狐疑地看向林霜刃。
林霜刃目光平静地迎上何夫人探究的视线,语气淡然:“我在边关长大不假,但祖父治军,兵马钱粮,样样都需心中有数。这看账理事,道理是相通的。”
周氏干笑两声,试图挽回:“大嫂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京中世家往来,规矩繁琐,与军中不同,若大嫂有不懂的,尽管来问我,我必倾囊相授……”
“不必了。”林霜刃再次打断她,站起身,走到那堆账册前,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然后丢回去,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响,震得周氏心尖一颤。
“弟妹既如此说,那我便先看看再说。”林霜刃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待我看过了这账目,了解清楚府中究竟是如何个‘艰难’法,再决定接不接这管家权也不迟。”
何夫人的笑意彻底僵在脸上,和周氏隐晦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妙。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林霜刃便带着人,直接去了外院一处闲置的书房。当何夫人和周氏得到消息,带着人匆匆赶来时,眼前的景象让她们的脸瞬间绿了。
只见书房内,一口气坐着四位身着青衫、头戴方巾的中年文士,每人面前一方算盘,手边堆着厚厚的账册。算盘珠子被拨得噼里啪啦作响,声音清脆密集,如同骤雨打芭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和凌厉。
“你……林氏!你这是干什么?!”何夫人第一个失态,声音尖利,指着那四个陌生的账房先生,手指都在发抖。
周氏更是脸色煞白,强撑着气势,眼泪说来就来,拿着帕子按着眼角:“大嫂!你若是看我不顺眼,直说便是!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请外人来打我们自家人的脸?这要是传出去,我们云阳伯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林霜刃正坐在主位上,慢悠悠地品着茶,闻言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扫过气急败坏的婆母和“委屈”的弟妹。
“婆母,二弟妹,何必动怒?”她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无辜,“陛下赐婚时,祖父就曾对我说,云阳伯府诺大家业,将来都要靠主母打理。他唯恐我这个边关长大的野丫头什么都不懂,耽误了伯府,因此特地将这四位书记吏官送与我,专为协助管理账目产业。”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四张身契,轻轻放在桌上,唇角微勾:“他们本是祖父军中专管钱粮军饷的好手,过手的银钱粮草不计其数,最是精明能干。如今身契在此,已然是我林霜刃的人,是万万不会胳膊肘往外拐的。”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何夫人,语气诚恳:“本来婆母不提,我还以为这四人没有用处,正想着打发他们回军中呢。不成想婆母如此器重,主动将中馈托付于我,儿媳感激不尽,定当竭尽全力,不辜负婆母的信任,将这伯府的账目,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何夫人听着这话,看着那四张刺眼的身契,再听听那不绝于耳的算盘声,只觉得眼前发黑,胸口堵得厉害,那表情,活像是恨不得当场扇自己两个耳光!她千算万算,没算到林家老爷子竟然如此大手笔,连军中管钱粮的吏官都能当陪嫁送过来!
周氏在何夫人身后,盯着林霜刃那副云淡风轻却步步紧逼的模样,指甲狠狠掐进了掌心,对着何夫人的背影剜了一眼,心中又恨又怕。
还没等她们从这记闷棍中缓过神来,想出应对之策,一位吏官已拿着一本账册,快步走到周氏面前,态度恭敬,语气却不容置疑:
“二夫人,恕小的冒昧。这里有几笔账目,数目巨大,去向不明,记账方式也与惯例不符。小的想请之前经手这些账目的管事和账房前来,当面核对清楚,以免有所疏漏。”
周氏的脸,霎时间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何夫人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也顾不得什么仪态风度了。
“林氏!你简直无法无天!”她声音颤抖,带着气急败坏的尖锐,“查账查到自家人头上来了!你是不是想拆散这个家?!这伯府容不下你了是不是?!”
林霜刃缓缓站起身,她身量高挑,此刻站直了,竟隐隐与何夫人平视。她脸上再无方才的“无辜”与“诚恳”,只剩下了一片冰封的锐利。
“这倒是奇了。”她声音冷了下来,如同边关十二月的风,“二弟妹管家三年,伯府账目混乱不堪,巨额家产不知去向,婆母不急着追回家产,肃清蛀虫,反倒指责我查账?真是匪夷所思!”
她目光如电,直射何夫人:“还是说,这账目里的猫腻,婆母……早已心知肚明?”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何夫人浑身一颤,脸色瞬间也变得难看至极。周氏敢如此胆大妄为,若说没有她这个婆母的默许甚至是参与,谁能相信?
何夫人被戳中心事,又惊又怒,眼见道理讲不过,竟干脆撒起泼来,猛地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好啊!你连我都怀疑上了?!我堂堂侯夫人,竟被你如此污蔑!我不活了……快!快去把世子叫来!让他看看,他千挑万选娶回来的好媳妇,是如何逼迫他亲生母亲的!这是要逼死我啊!”
她一边哭嚎,一边作势要往墙上撞,被身边的嬷嬷丫鬟们死死拉住,一时间,花厅内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林霜刃冷眼看着这场闹剧,不为所动。
“母亲要清白,也容易。”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何夫人的哭嚎,“我的人都是查账的好手,只消几日,便可将这账目查得一清二楚。到时,若证明是儿媳错了,我自当向母亲磕头赔罪!”
说罢,她不再理会撒泼的何夫人,直接下令:“青芷,白露!”
“在!”
“将二夫人‘请’回房中休息!在账目查清之前,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接触外人,也不许外人探视!”
“兰霜,紫霄!带人封了库房和所有账房!没有我的对牌,任何人不得接近!”
“你们几个,”她看向那四位吏官和自己的陪嫁护卫,“继续查账!谁敢阻挠,以叛家论处!”
命令一道道发出,干脆利落,带着军中特有的杀伐果断。
周氏吓得魂飞魄散,连挣扎都忘了,就被青芷白露一左一右“扶”了下去。
何夫人看着瞬间被控制住的场面,看着林霜刃那冷峻如霜的侧脸和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她终于意识到,这个她一直试图拿捏、认为不过是个“悍妇”的儿媳,根本不是什么只知道舞刀弄枪的莽夫。
她是一柄出了鞘的霜刃。
不出鞘则已,一出鞘,便要见血。
何夫人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云阳伯府的天,在这一刻,是真的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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