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松鹤堂一别,今禾的心便再也无法平静。
表兄越是待她好,她心中的疑惑便越是疯长,疏微的话更像一根针一样扎在她的心里。
为了给久病的兄长寻些能让他展颜一笑的物件。
因林疏微要给今凌看病,今禾只能带着丫鬟,告知管家后离开侯府。
她没有去人声鼎沸的市集,而是选择了一处清雅的地方——“珍宝阁”。
珍宝阁,名为“阁”,实则是一座三层高的宏伟建筑,乃是京城中首屈一指的、专营文人雅士奇珍异玩的店铺。
阁内所售之物,小到一方名家印石,大到前朝名家的山水画作,无一不是精品。能出入此地的,非富即贵,幕后老板传闻与晏国公府有关。
今禾今日来此,并非为了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而是从疏微处得知,珍宝阁最近从南洋寻来了一批极为罕见的“自鸣鸟”,那是一种精巧的机械奇物,上了发条后,能自行鸣唱,声音宛转悠扬,与真鸟无异。
她想,若是能将此物带回去,定能为表兄沉寂的病室,添上一抹色彩。
今禾穿着一身素雅的水绿色长裙,未施粉黛,只在发间簪了一支简单的碧玉簪。
这身打扮在满是绫罗绸缎的珍宝阁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也像一株雨后青竹,自有其清新脱俗的风骨。
她一踏入,珍宝阁二楼一处雅座内的人顿时屏住了呼吸,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落在她的身上。
男子手中端着一杯未动的雨前龙井,茶水的热气氤氲了他俊美却冷漠的轮廓。他今日来此,是应一位皇商之约,商谈一批军械的用料。却未曾想,会在这里,以这样一种方式,见到她。
他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楼下兴奋的少女。他有多久没见过她了。
珍宝阁的掌柜是个极有眼力见的人,虽见今禾衣着素净,但她通身那股江南水墨养出的灵秀气质,以及身后丫鬟虽紧张却不露怯的姿态,便知其绝非寻常人家。
掌柜亲自上前,满面春风地问道:“这位小姐,可是想瞧些什么?小店新到了一批南海的珍珠,颗颗圆润,光华内敛,最是配小姐这样的气质。”
今禾微微一笑,摆了摆手,声音温婉:“掌柜客气了。我并非来选首饰,是听闻贵店有南洋来的‘自鸣鸟’,想为家兄寻一个,给他解解闷。”
“哦?原来是为令兄挑选。”掌柜立刻会意,态度愈发恭敬,“小姐请随我来。这自鸣鸟确实是稀罕物,整个京城也只我们这儿有。一共三只,两只已被预定,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只,小姐来得可真是巧。”
他引着今禾走到一处用锦缎铺就的展台前。展台上,一个金丝楠木打造的鸟笼里,立着一只与真画眉鸟一般大小的机械鸟。它通体由黄铜打造,羽翼的纹理雕刻得纤毫毕现,一双眼睛,竟是用两颗细小的黑曜石镶嵌而成,炯炯有神。
掌柜取出一把特制的钥匙,在鸟笼下的底座上轻轻一旋。只听“咔哒”一声,那机械鸟竟真的动了起来!它先是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羽毛,然后歪了歪头,随即张开小巧的喙,发出一连串婉转动听的鸣叫声。那声音,清脆、悠扬,几可乱真。
今禾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她知道,表兄一定会喜欢的。
“掌柜,这个……”她正要开口询问价格。
一个娇纵的声音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过来。
“这不是咱们府上从江南来的‘表小姐’嘛”
今禾回头,只见一群衣着华丽的贵女,抱着手臂,一脸鄙夷地站在她身后。
领头的少女穿了一身昂贵的云锦长裙,头上珠翠环绕,与这珍宝阁的富丽堂皇倒是相得益彰。
今禾不知少女是谁,倒是身旁的丫鬟告知:“表小姐,这位是清芷小姐,是府上的大小姐”今禾闻言便知道此人是姑母唯一的女儿顾清芷,前几日出门远游没有遇见,现在想来是归家了。
今禾皱了皱眉,听闻沈清芷从小如珠如宝的惯着,有些骄纵,但不知她对自己的敌意又是从何而来。而且她们未曾蒙面,又是如何认出自己的
这帮贵女显然也是来此地消遣的,却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今禾。
今禾心中微叹,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地福了一福:“见过清芷妹妹,见过各位小姐。”
沈清芷却不依不饶,她的目光在那昂贵的自鸣鸟上打了个转,随即落回今禾身上,发出一声夸张的嗤笑:“怎么,眼睛都看直了?也是,这种稀罕玩意儿,你在江南那穷乡僻壤,怕是一辈子都见不着吧?”
她身后的贵女们立刻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声。其中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少女,似乎与沈清芷关系极好,帮腔道:“清芷,我听说,这自鸣鸟,一只便要五百两银子!对咱们来说都不算便宜,你这远方亲戚哪来的这么多银两,怕不是...你可要让你母亲盯紧自己的私库”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正在选购东西的客人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掌柜的脸色也有些尴尬。
虽然没见过今禾,但是林今禾那张与兄长有七分相似的脸。沈清芷一眼就认出来了。明明自己才是他的亲妹妹。可偏偏,他对自己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从未有过真正的亲昵。
她更嫉妒,兄长那些年寄往江南的信!
她无意中在母亲那里看到过一封,信中,兄长描绘着京城的四季,分享着读书的心得,字里行间,满是耐心与宠溺。而对她呢?除了偶尔考校一下功课,便再无多余的话语。
凭什么一个在乡下长大的野丫头,能得到兄长全部的偏爱?
这股不甘,让她看到今禾在此处,便再也压抑不住,想让她当众出丑。
二楼雅间,男子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看着楼下那个被众人围在中央、略显孤立的身影,眼底闪过一丝冷冽的寒意。
楼下,面对沈清芷和贵女们的联合发难,今禾并没有动怒,反而微微一笑。
她转身面向出言发难的少女,声音清亮地说:“这位小姐说笑了。五百两银子自然不是小数,但我林家在江南虽不说是巨富商贾,但也是有名有姓的,当初姑母出嫁,十里红妆在京城也曾轰动一时,那可远远不止五百两银子”
她顿了顿,又看向沈清芷,说道:“表妹,姑母虽然不曾带你去过外祖家,但是若姑母听了外人如此编排林家,不知会作何感想?”
沈清芷咬咬牙,刚刚气急了,竟然忘了母亲也来自江南林家,羞辱林今禾同样也是在羞辱母亲。
不等沈清芷反驳,今禾将目光转向那只依旧在鸣唱的自鸣鸟,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温柔:“我兄长久病在床,所见不过四方天,所闻不过药石声。他最爱听的,便是窗外的鸟鸣。可这京城的鸟儿,似乎也懂得规矩,不敢随意在侯府深院里啼叫。今禾今日见此奇物,能模仿百鸟之声,便想着,若能将它带回去,便等于将这满园的春色与生机,一同带回了兄长的病榻之前。”
“此物虽贵,但若能换兄长展颜一笑,在我心里,便是这珍宝阁中,最无价的珍宝。”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不卑不亢。她没有去争辩自己是否买得起,而是直接将问题的核心,从“金钱”升华到了“亲情”和“心意”的层面。
那粉裙千金被她一番话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竟不知如何反驳。是啊,人家是为了病重的兄长尽孝心,你再拿银子说事,岂不显得自己浅薄又刻薄?
周围的看客们,也纷纷露出赞许的目光。
二楼的男子,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沈清芷见一计不成,心中愈发恼怒。她冷笑一声,改变了策略:“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心意?你的心意,就是拿这种不祥之物去冲撞我兄长吗?”
她提高了音量,成功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
“谁不知道,这南洋来的机械之物,乃是‘奇技淫巧’,非我中原正道!更有传言说,此物以机巧模仿生灵,有悖天和,会折损主人的福寿!我兄长本就体弱,你竟敢拿这种东西去给他,是何居心?你是盼着他早点……”
“住口!”
这一次,不等今禾开口,一声厉喝便响了起来。
出声的,竟是那珍宝阁的掌柜。
掌柜此刻已是满头大汗,他对着沈清芷连连作揖,急道:“沈大小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小店这自鸣鸟,乃是西洋传教士所赠的贡品,经由宫里的造办处改良,连当今圣上都赏玩过,赞其精巧,何来‘不祥’一说?您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岂不是说圣上也在使用不祥之物?这……这可是杀头的罪过啊!”
掌柜是生意人,最重名声。沈清芷这话,不仅是砸他生意,更是要给他扣上一个天大的帽子,他如何能不急?
沈清芷也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竟说错了话,牵扯到了皇家,脸色顿时煞白。
“你……你……”她指着今禾,气得浑身发抖,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今禾见状朝众人微微拱手:“大家见笑了,清芷妹妹只是过于担忧兄长的病情才会有此忧虑,应是受人蒙蔽才会信了这种无稽之谈,谁人不知当今圣上自从得了这些西洋玩意儿,圣体是一日康健过一日。”
二楼,男子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
茶已微凉,但他此刻的心情,却像是被炉火温着一般,熨帖无比。
他看着楼下那个从容不迫的身影,看着她如何用语言作武器,将对手逼入绝境,看着她在众人或惊叹或赞许的目光中,依旧保持着那份淡然。
这才是他的今禾。
坚韧,聪慧,像一株生于悬崖峭的的青竹,任凭风吹雨打,依旧挺拔不屈。
楼下,这场闹剧也该收场了。
那群原本跟着沈清芷的贵女们,此刻也看清了形势,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再出声。
今禾见好就收,她不再看沈清芷,而是对掌柜行了一礼:“今日多谢掌柜解围。这自鸣鸟,于我兄长是无价之宝,于皇家是精巧贡品,想来是今禾福薄,无缘拥有了。就此告辞。”
说完,她便带着自己的小丫鬟,转身向门口走去。
她走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小姐请留步!”掌柜连忙追了上来。
他今日可是被今禾救了场,若不是她及时将话题引开,沈清芷那句“圣上使用不祥之物”的话真要追究起来,他这珍宝阁怕是都要关门大吉。
“小姐,”掌柜满脸堆笑,将一个用锦盒包装好的自鸣鸟捧到今禾面前,“今日之事,全靠小姐机智,才为小店免去一场大祸。这只自鸣鸟,老朽做主,赠予小姐,万望小姐收下,全当是老朽的一点心意。”
今禾有些意外,连忙推辞:“掌柜万万不可,这太贵重了。”
“不贵重,不贵重!”掌柜坚持道,“与小姐今日为小店保住的声誉相比,这区区一件玩物,算得了什么?小姐若是不收,便是看不起老朽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今禾再推辞便显得矫情了。她思忖片刻,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包裹着一颗珍珠,递给掌柜:“既然如此,今禾便却之不恭了。这自鸣鸟,我不能白拿。但我今日确实没有带五百两银票,这颗南海珍珠我自小珍藏,价值不低于五百两,我用它买下这只鸟。还望掌柜收下。”
她给东西,不多不少,既保住了自己的尊严,又全了掌柜的面子,更不会落人口实。
掌柜看着眼前的少女,心中暗暗赞叹。此女年纪轻轻,行事却如此周全,滴水不漏,日后定非池中之物。他不再推辞,爽快地收下了银票。
沈清芷在一旁,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她本是来让林今禾出丑的,结果,对方不仅毫发无损,还赢得满堂喝彩,更是得了这仅有的奇物。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跳梁小丑,被人狠狠地扇了好几个耳光。
想到此处她便再也待不下去,愤然而去。
今禾捧着锦盒,带着小丫鬟,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从容地走出了珍宝阁。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于无形。
二楼,男子放下了茶杯,站起身。
珍宝阁的掌柜敲门进来:“澈少爷,林小姐留下了这个”说着颤巍巍地掏出一方锦帕,献上南海珍珠。
男子拿起珍珠珍重地放入怀中。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个渐行渐远的纤细身影。
她捧着那个锦盒,步履轻快,仿佛刚才那场交锋,对她而言,不过是掸去了一粒微尘。
他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缓缓抬起手,将那枚被他紧紧攥在掌心的南海珍珠,放到了唇边。
只是用嘴唇,轻轻地、近乎虔诚地,碰触了一下那个曾经被她触碰过的地方。
这个动作,无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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