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柒柒·独白】
06:30,早读铃响前三十秒。
我习惯第一个踏进A班,因为空教室不会问我话。
我数过,这间教室一共有四十六把椅子。
红木椅背雕着暗金色的校徽,鹰翼展开,像随时准备把谁扑倒。
第四列倒数第二个位置,靠近落地窗,阳光先落在那里,再落进我眼里。
上周,那把椅子被搬走了——据说是给“特招生”留空。
于是,它成了教室里唯一的缺口,像整齐牙齿里突然蛀出的黑洞,白得耀眼,也黑得刺眼。
他们说,要来一个县城姑娘。
645分,全县第一,听起来像童话。
可这里是宜佳,A班,童话的翻译腔里永远带着冷笑。
我等着看黑洞怎么吞噬她,也等着看她怎么被黑洞吐出来——骨头都不剩。
别误会,我没有恶意,我只是习惯了:任何人靠近我,要么为了我的姓,要么为了我的分;任何人远离我,要么怕我的姓,要么怕我的冷。
父亲说过,期待是弱者的通行证,而我不需要被放行。
所以,我从不期待任何人。
我抬手,把其中一束反光掐灭——让LED熄灭的不是掌声,是我指尖的开关。
我从不期待任何人。
这是慕氏家训第零条:「世界分为股东和负债,情感属于后者。」
六岁那年,家庭教师把这条家训刻进我的拉丁文课本;十六岁,我在IPO酒会上亲眼见证父亲用一句「Keep distance」让创业十年的叔叔当场破产。
那天我学到:距离不是礼貌,是避险;期待不是温柔,是杠杆,一不小心就会爆仓。
于是我把自己也上市了——
每日股价是年级第一,成交量是学生会选票,情绪被我做市,笑容对倒,连心跳都设有熔断机制。
所有靠近的人,会自动收到风险提示:「与本标的物发生情感交易,可能面临血本无归。」
早读铃响前五分钟,教室里的人陆陆续续的来了。
惯例,鸦雀无声——不是纪律好,是他们正在用目光投票:今天谁倒霉?
我把练习册放到桌角,顺手将耳机塞进校衣袖口,蓝牙连的是白噪音。
海浪声,55分贝,刚好盖住他们的窃窃私语。
“……听说没,转校生坐那张椅子。”
“F级平民?A班空气要被污染了。”
“赌不赌?三天内她自动滚出A班。”
我低头,在草稿纸写下一行矢量公式,笔尖把纸戳出洞。
黑洞原来也会发声,声音像砂纸,磨得人耳膜出血。
第一节自习,班主任领她进来。
夏玖玖——我在花名册上提前见过这个名字,带着土腥气。
真人比照片更瘦,肤色像被阳光烤过的麦秆,背一只褪色的帆布包,包侧缝着“清渠甜品”四个字。
她站在讲台旁,做着自我介绍,背脊笔直,像一根不肯折的竹签,插进满是奶油的蛋糕。
那一刻,我听见黑洞发出“咔”的轻响——
不是牙齿咬合,是椅子腿刮过地板,轻微,却尖锐。
班主任指了指唯一的空位:“你先坐那儿。”
于是,竹签被精准地插进黑洞中心。
全班46人,45双眼睛亮起同一束镁光灯:舞台已搭好,猎物就位,接下来是惯例节目——
排挤、恶作剧、语言削皮、身份截肢。
我低头,把白噪音调到60分贝,海浪变成海啸,盖过所有心跳。
可我还是听见了她落座的声音:帆布包摩擦椅背,发出“沙——”的一声,像面粉落在案板上,轻,却真实。
真实得让我不舒服。
第二节下课,例行投喂时间。
有人把进口巧克力递到我手边,有人替我拧开斐济矿泉水,有人抢着帮我抄笔记。
我抬眼,目光掠过他们,像掠过一排排包装精美的罐头——标签豪华,内容空洞。
我习惯用“谢谢”做封口,两个字,刚好隔绝后续对话。
转头,我看见黑洞旁边围了三个人:沈氏地产的千金、林氏物流的千金、新晋网红博主。
她们手里没有巧克力,只有锐利的问号——
“喂,你爸什么级别?”
“年收入有八位数吗?”
“知道A班洗手间自动感应的水龙头多少钱一个?”
她攥着笔,指节发白,却还在笑,笑里带着锯齿:“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学。”
锯齿反割,提问者愣住,像被麦芒扎了指腹。
我嗤笑,低头继续写题。
学?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学”——
学高尔夫、学马术、学怎么在慈善晚宴上穿高定不打喷嚏,唯独没人学“如何不被吃掉”。
她居然想在这里上课,真是天真得令人厌烦。
可我笔尖却停了,公式卡在sin和θ之间,像突然失语的播音员。
海啸声里,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
漏拍的名字,叫“期待”——一个我发誓不碰的违禁词。
午休,图书馆VIP室。
我占靠窗的沙发,阳光被纱帘筛成碎金,落在《法律与伦理》第317页。
页脚有一行铅笔字:“如果正义缺席,是否允许私自上诉?”
我盯着那行字,想起母亲。
四年前,她倒在浴室,血液像打翻的玫瑰酒,染白地砖。
警方报告:意外滑倒。
我偷听父亲讲电话:证据已清,封口费双倍。
那天起,我知道世界有两套规则:一套写进教科书,一套写进钞票水印。
我合上书本,抬头,看见黑洞坐在离我三桌远的地方。
她面前摊着《宏观经济学》,却用草稿纸画蛋糕分层图——底层戚风、中层芋泥、顶层镜面,标注“成本3.5元,售价15元”。
阳光落在她睫毛上,毛茸茸,像沾了糖霜。
我鬼使神差地起身,走到她对面,拉开椅子。
椅脚再次发出“咔”的轻响。
她抬头,目光像被井水浸泡过的星星,亮,却凉。
我没说话,只把耳机递过去,右耳,白噪音降到30分贝。
海浪退潮,剩下远处灯塔的汽笛。
她愣了两秒,接过,塞进耳朵。
我们面对面,共享同一条静音隧道。
那一刻,我忽然期待——
不是期待她感谢,也不是期待她示好;我期待隧道尽头,会不会出现一条分叉,通向我不知道的、不想要的、却忍不住张望的另一个世界。
可下一秒,我收回了耳机。
“别误会,”我听见自己说,“我只是测试降噪范围。”
她笑,露出虎牙尖尖:“测试结果如何?”
我起身,合上书,背对她:“一般,低频人声屏蔽失败。”
我走得很快,耳机线缠住指尖,像一条想回头却不敢回头的蛇。
我知道,她还在看我,目光落在后背,像阳光落在冰面,不烫,却让我几乎融化。
融化是件危险的事——冰一旦化成水,就再也冻不回原来的形状。
而我,必须保持原来的形状。
父亲说过:慕家不需要裂缝,慕家的女儿,必须是完整的镜面,镜面第一法则:只反射,不吸收。
所以,我把期待折成最薄的纸,塞进心脏最深处,那里连我自己都找不到。
放学铃响,我第一个走出教室。
经过那把椅子时,我故意放慢半步。
椅背上的校徽鹰翼,在夕阳里闪着暗金,像某种警告。
我伸手,指尖掠过椅面——余温尚在,像面粉刚出炉的温度。
我缩回手,插进口袋,握成拳。
口袋深处,有一张被汗浸软的草稿纸,纸上写着一行字,我的笔迹,却像偷来的:“如果黑洞也能发芽,会不会开出不一样的烟火?”
我面无表情,把纸揉成团,扔进走廊垃圾桶。
纸团落下,发出“咚”一声轻响,像一颗种子,落进没有光的土壤。
我告诉自己:明天,它会被保洁员清理,就像今天,什么都没发生。
可我知道,有一把椅子,已经在我心里,悄悄抽出了第一根新芽。
而我,还在假装,从不期待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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