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的月亮比京城要冷得多。
李烬独自站在军营外的小丘上,掌心躺着那半块已经发黑的桂花糖。月光如水,将糖块上的齿痕照得清晰可见——那是二十年前,五岁的他咬下的痕迹。
“陛下,夜露寒凉。”
亲卫捧着狐裘站在三步外,不敢靠近。
自打三日前那场恶战后,皇帝的脾气越发阴晴不定。此刻李烬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肩头伤口渗出的血已经凝成暗红色的冰晶,他却浑然不觉。
“京城有消息吗?”
这是李烬每晚必问的问题。
亲卫低头:“今日卯时收到飞鸽传书,说皇后娘娘的烧退了些……”
“烧?”李烬猛地转身,“他什么时候发的烧?”
亲卫吓得跪倒在地:“奏、奏折上说,娘娘送陛下出征那日回去就起了高热,太医院连下了三道病危……”
玉扳指在李烬指间碎裂。
他竟不知道,萧雪河是拖着那样的身子站在太极殿前,微笑着目送他离开……
“拿纸笔来。”
帐内炭火将熄,李烬却觉得浑身血液都在沸腾。笔尖沾了三次墨,却一个字也写不出。该说什么?质问他为何隐瞒病情?命令他不准死?还是……
笔锋突然狠狠划破宣纸,墨汁飞溅如血。等李烬回过神,纸上已经落下四个狰狞的大字:“给朕活着。”
他盯着这四字看了许久,最后咬破指尖,在下方按了个血指印。当信使带着这封“血书”连夜出发时,李烬忽然想起萧雪河锁骨下那个“储君印”——当年自己那一箭,是否也让他痛彻心扉?
战事比预想的更惨烈。北狄人不知从何处得了密报,竟对李烬的排兵布阵了如指掌。腊月初八这天,李烬亲自率军突袭敌营,却中了埋伏。
箭矢穿透铠甲时,李烬竟不觉得痛。他望着胸前汩汩涌出的鲜血,恍惚间想起承平十八年的今天,萧雪河喝下他递的毒茶后,是不是也这般平静?
“陛下!”
亲卫的惊呼声越来越远。李烬仰面倒在雪地上,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飘下雪花。真像啊,像极了东宫大火那晚的雪……
“阿烬。”
一声轻唤如清泉入耳。李烬费力地眨眼,看见一抹素白身影踏雪而来。
那人长发未束,眉目如画,颈间一道疤痕红得刺目。
“萧……雪河……”李烬想抬手,却发现自己连指尖都动不了,“你……也死了吗……”
白衣人跪在他身旁,冰凉的手抚上他脸颊:“不许死。”明明是命令,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这是圣旨……”
李烬想笑。
这语气多像自己啊,霸道又不讲理。
雪花落在萧雪河睫毛上,化作一滴水珠滑下,像极了眼泪。
“我恨了你三年……”李烬气若游丝,“却……爱了你一辈子……”
这句话似乎耗尽了全部力气。
黑暗如潮水涌来,最后的意识里,他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了自己唇上,带着熟悉的沉水香气息……
当李烬再次睁眼,已经是七日后。
帐内药香浓郁,胸前伤口被仔细包扎过。他试着动了动手指,立刻听到一声惊喜的呼喊:
“陛下醒了!”
几个太医连滚带爬地扑到床前把脉。
李烬环顾四周,帐内除了军医和亲卫,哪有那个白色身影?
“朕……昏迷时……”他嗓音嘶哑,“可有人来过……”
亲卫们面面相觑。
最后是年迈的军医开口:“回陛下,三日前有位白衣公子持监国手令闯入军营,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来为陛下疗伤……”
“人呢?”李烬猛地撑起身子,伤口顿时崩裂,鲜血染红绷带。
“走、走了……”亲卫结结巴巴道,“那公子给陛下喂了药,又守了一夜,天亮前就……”
李烬挥手打翻药碗:“拿朕的盔甲来!”
“陛下不可!伤口会——”
“朕说,拿盔甲来!”
亲卫们手忙脚乱地取来轻甲。当李烬勉强套上左臂时,忽然摸到内侧有个异物。拆开甲片,里面竟藏着一封信。
信封上是萧雪河独有的簪花小楷:“吾皇亲启”。李烬颤抖着拆开,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药方和注意事项,字迹工整得像是生怕他看不懂。而在最下方,添了一行明显是后来才写的小字:
“桂花糖不可再藏于甲中,当化。”
李烬的指尖抚过这行字,忽然笑了。
原来那半块糖,萧雪河早就发现了……
战事在腊月廿三这天出现转机。李烬采纳了神秘白衣人留下的计策,派精兵绕道雪狼谷,一举烧了北狄粮草大营。当捷报传回京城时,李烬特意在奏折中夹了支刚从崖边摘的红梅。
除夕夜,李烬独自在军帐中守岁。案头放着京城送来的年礼——一套新制的龙袍,袖口内衬绣着细小的海棠花纹。他摩挲着那些纹路,忽然在衣领处摸到个硬物。
拆开暗袋,里面是半块崭新的桂花糖,和一张字条:“新桃换旧符,愿吾皇岁岁安康。”
李烬将糖含在口中,甜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报——京城急件!”
亲卫送上的不是奏折,而是一个锦囊。
李烬解开系带,里面滑出一缕用红绳绑着的青丝——正是当年他们在海棠树下交换的“结发”。
锦囊底部绣着两行小字。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李烬猛地站起身:“备马!朕要回京!”
“陛下,北狄还未……”
“朕说,备马!”
正当亲卫慌乱传令时,帐外又一阵骚动。李烬不耐烦地掀开帐帘,却见风雪中立着个熟悉的身影——萧雪河一袭白衣,肩上积了层薄雪,怀中抱着个鎏金手炉。
“陛下这是要去哪?”他眉眼含笑,声音比春风还软,“莫非……是来迎臣妾?”
李烬僵在原地。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萧雪河竟亲自来了边关!而且气色比离京时好多了,脸颊甚至有了些血色。
“你……”
“年节大祭,陛下不在,臣妾只好代劳。”萧雪河缓步上前,将手炉塞进李烬冰凉的手中,“祭完天地祖宗,想着边关寒冷……”他顿了顿,耳尖微微泛红,“就来了。”
李烬这才注意到,萧雪河身后还跟着长长的车队,上面满载着粮草和冬衣。而更令人惊讶的是,随行的除了宫中侍卫,还有几位本该镇守京城的东宫旧部。
“朝中……”
“安稳得很。”萧雪河轻笑,“长林军守着,九殿下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九殿下。
这三个字让李烬瞬间清醒。
他一把将萧雪河拉入帐中,压低声音:“你查到了什么?”
萧雪河没有立即回答。他解下狐裘,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陛下先看看这个。”
信是北狄可汗亲笔,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与九殿下的盟约:助其登基,割让北疆三郡。而落款日期,竟是三年前东宫大火前七日。
“所以当年……”
“不止北狄。”萧雪河又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陛下可认得这个?”
李烬接过玉佩,只见上面刻着个“宸”字——这是二皇子李宸的贴身之物!
“二哥?不可能!他早就在……”
“承平十年就病逝了?”萧雪河冷笑,“那陛下看看这个。”他指向玉佩边缘的一行小字,“癸卯年重制——这是去年新刻的。”
李烬脑中轰然作响。
如果二皇子没死,那么当年病逝的是谁?为何要假死?又为何与北狄勾结……
“他人呢?”
“跑了。”萧雪河叹气,“我查到端妃旧居那日,他就失踪了。”他忽然咳嗽起来,一缕鲜血溢出唇角,“但他留了份'大礼'给我……”
李烬这才发现萧雪河站立姿势有些不自然。他一把扯开对方衣襟,只见心口处缠着厚厚的绷带,已经渗出血来。
“怎么回事!”
“小伤。”萧雪河轻描淡写地系好衣襟,“来之前去了趟皇陵,遇到点意外。”
李烬不由分说将人打横抱起,轻轻放在床榻上。当层层绷带解开,露出那个狰狞的伤口时,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是箭伤,位置与他胸前的一模一样。
“他……故意的?”
萧雪河虚弱地点头:“说是……还给陛下的……”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李烬的怒火。
他转身就要唤人,却被萧雪河拉住衣袖:“不急。”他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狡黠的笑,“我留了记号……他逃不掉……”
帐外传来将士们守岁的欢呼声。李烬小心翼翼地为萧雪河换上干净绷带,动作轻柔得不像个惯于征战的帝王。
"为什么来?”他低声问,“你的伤……”
“因为……”萧雪河突然抬手抚上李烬胸前的绷带,“这里疼。”
李烬愣住了。
他低头看着萧雪河修长的手指,那里有练剑留下的薄茧,有握笔磨出的硬皮,还有……为了替他试毒而留下的灼痕。
“傻子。”他哑声道,“朕是皇帝,受伤理所应当。你……”
“我是皇后啊。”萧雪河笑了,那笑容明亮得晃眼,“陛下在前线拼命,臣妾岂能独安?”
这一刻,李烬忽然明白了什么是“阴阳双帝”。不是分庭抗礼,不是互相制衡,而是如同日月交替,阴阳相生——他冲锋陷阵时,萧雪河镇守后方;他重伤濒死时,萧雪河星夜驰援……
帐外雪花纷飞,帐内炭火噼啪。
李烬俯身,将额头轻轻抵在萧雪河的前额上,如同儿时每次生病,对方对他做的那样。
“还疼吗?”他轻声问。
萧雪河微微摇头,闭上了眼睛。烛光下,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阴影,唇角的血渍已经干涸,却依然红得惊心动魄。
“睡吧。”李烬替他掖好被角,“朕守着你。”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帐帘时,李烬发现自己竟握着萧雪河的手伏在榻边睡着了。
他轻轻抽手,却惊动了浅眠的人。
“陛下……”
“再睡会儿。”李烬柔声道,“今日朕不出去。”
萧雪河摇摇头,挣扎着坐起身:“有件事……一直没告诉陛下……”他从枕下取出个锦囊,“当年离宫前……我从火场里抢出来的……”
锦囊里是一叠泛黄的信纸。
李烬展开最上面那张,顿时如遭雷击——这是他十四岁那年写给萧雪河的绝交信,字里行间全是恶毒的咒骂。而在每个刺眼的字句旁,都有萧雪河用朱笔写的小字:
阿烬生气了、这里疼、我的错……
最下方,是一行较新的字迹:“若此生不复相见,愿来世不做兄弟。”
李烬的视线模糊了。他一张张翻看这些本该被烧毁的信件,每一封都被仔细保存,每一处伤痕都被温柔抚慰……
“萧雪河……”他声音哽咽,“你真是……天下第一的傻子……”
萧雪河笑而不语,只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帐外,新年的第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融为一个完整的轮廓。
雨水顺着皇陵享殿的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沉闷的声响。李烬独自站在端妃灵位前,手中血书重若千钧。
“双生子留一,此为祖制……”
烛火在穿堂风中剧烈摇晃,将血书上的字迹照得忽明忽暗。李烬的视线死死钉在最后几行:“……然稚子何辜,今分养二处。雪河承端妃一脉,习文治;烬继皇后血脉,练武功。弱冠后共治江山,阴阳相济……”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箭,扎得他五脏俱焚。原来从出生起,他与萧雪河就是先帝棋盘上精心摆放的对子。一个学富五车,一个武艺超群;一个温润如玉,一个烈烈似火。
“陛下……”
赵德全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慌。李烬迅速将血书藏入袖中,转身时已经恢复了帝王应有的冷峻:“说。”
“皇后娘娘……又起高热了……”
李烬的指节在袖中捏得发白。
三日前萧雪河坚持要同来皇陵查证二皇子线索,结果在密室中触动了机关,被毒箭擦伤手臂。当时他浑不在意地笑笑说“小伤”,谁知当夜就烧得人事不省。
“太医怎么说?”
“说……说是旧毒未清又添新毒……”赵德全额头抵地,“若明日还不退烧,恐怕……”
“闭嘴!”李烬一脚踹翻香案,供果滚落一地,“传朕口谕,太医院所有人跪在殿外候着。皇后若有不测,他们全部陪葬!”
暴雨如注。
李烬冒雨赶回行宫时,袍角已经湿透。寝殿内药味浓得呛人,几位老太医战战兢兢跪在屏风外,额头上的汗珠不断滴落。
“滚出去。”
李烬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如蒙大赦。当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他才允许自己快步走到床前。
萧雪河的脸色比铺在枕上的白发还要苍白,唯有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李烬伸手探他前额,触到的温度烫得吓人。
“混账……”他低声咒骂,也不知是在骂谁,“明明弱不禁风,偏要逞强……”
拧了冷帕子敷在萧雪河额上,李烬注意到对方唇上已经干裂出血。他取来温水,小心翼翼润湿那两片薄唇,却听见一声微弱的:“……阿烬。”
手猛地一抖,水洒在明黄锦被上,晕开一片深色痕迹。李烬怔怔看着萧雪河颤动的睫毛,想起儿时自己每次发烧,萧雪河都会这样守在床边。
一守就是一整夜。
“我在。”
鬼使神差地,他握住了萧雪河滚烫的手。那只手比他记忆中的更加骨节分明,掌心还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子。李烬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些薄茧,忽然摸到一道凸起的疤痕——是裁纸刀划的。
承平十七年冬,他故意将那把刀摔在萧雪河脚下,锋利的刀刃划破了对方掌心……
“陛下,药……”
赵德全捧着药碗站在三步外,头垂得极低。李烬接过碗,挥手示意他退下。当殿门重新关上,他才轻轻托起萧雪河的后颈,将药汁一点点喂进去。
“苦……”
昏迷中的人无意识地别开脸,药汁顺着唇角滑落。李烬下意识用拇指去擦,触感柔软灼热。一个遥远的记忆突然浮现——十岁那年他染了风寒,嫌药苦不肯喝,萧雪河也是这样耐心地哄他,最后甚至自己先尝了一口……
“娇气。”
李烬低声责备,却还是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桂花糖,已经有些化了。他掰下一小块放入萧雪河口中,看着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等你好了……”他将剩下的糖放回怀中,“朕带你去吃新做的。”
窗外雷声轰鸣。李烬解开萧雪河的衣襟准备换药,却在看到绷带下的伤口时呼吸一滞——箭头虽然只是擦过手臂,但周围的皮肤已经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明显是剧毒。
“你不是说……小伤吗……”他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手上动作却轻柔至极。
当敷上新药,重新包扎好伤口,李烬已经满头大汗。他正要替萧雪河系好衣带,忽然注意到对方心口处露出一角疤痕——是那个刻着他名字的疤。
鬼使神差地,他轻轻拨开衣襟。烛光下,那个歪歪扭扭的“烬”字清晰可见,疤痕边缘已经泛白,显然有些年头了。李烬的指尖悬在上方,迟迟不敢落下。
“什么时候刻的……”他喃喃自语,疼不疼……”
回答他的只有窗外渐急的雨声。李烬缓缓系好衣带,目光扫过萧雪河消瘦的脸庞。三年流亡生涯在这张脸上留下了太多痕迹——眼角的细纹,淡青的血管,还有唇边那道永远带着苦涩弧度的笑纹。
“陛下……”
赵德全又在门外轻声呼唤。
李烬不悦地皱眉:“何事?”
“北疆八百里加急……”
军情如火。
李烬最后看了眼昏迷不醒的萧雪河,起身时袖子却被拽住。
他惊讶回头,发现萧雪河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
“去吧……”气若游丝的声音,“边关……需要……陛下……”
都这种时候了还惦记着军情!
李烬胸口腾起一股无名火:“闭嘴!朕去哪轮不到你管!”
萧雪河虚弱地笑了,手指无力地松开:“是……陛下……”
这三个字像刀子般捅进李烬心口。
他猛地转身大步离去,却在殿门外驻足,对跪了满地的太医厉声道:“听着,皇后若少一根头发,朕要你们九族陪葬!”
军报比想象的更糟。
北狄可汗亲率十万大军压境,而南疆十三部同时起兵,形成南北夹击之势。更令人心惊的是,军中出现了奇怪的流言,说当今皇帝得位不正,真正的传位诏书藏在……
“藏在哪?”李烬冷声质问。
信使额头贴地:“说是在……在皇后娘娘手中……”
李烬手中的茶杯应声而碎。
瓷片割破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军报上,晕染了上面的字迹。好一个二皇子,好一个借刀杀人!
“传令三军,即刻拔营回京。”
“陛下?那北狄……”
“朕自有打算。”
当夜,李烬独自在行宫书房待到三更。案头摊着从皇陵带回的血书和萧雪河留下的密信,两相对照,一个可怕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二皇子李宸不仅活着,还极可能是当年东宫大火的真凶。
而他的目标从来不只是皇位,更是要彻底抹杀“双生帝王”的存在。
“陛下。”
李烬抬头,看见赵德全捧着一个锦囊站在灯影里:“老奴在皇后娘娘的衣物中发现了这个……”
锦囊是普通的素白绸缎,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海棠花。李烬解开系带,里面滑出一块粗糙的木雕——依稀能看出是只展翅的鹰,底部刻着“给哥哥”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这是七岁那年,他花了整整一个月偷偷雕刻这只木鹰,准备送给萧雪河当生辰礼。可就在送出前日,他听见二皇子对侍从说太子不过是在施舍怜悯。盛怒之下,他将木鹰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跑了……
“怎么会……”
木鹰翅膀上的裂痕还在,只是被人精心修补过,用金丝勾勒出羽毛的纹路。李烬的指尖抚过那些金线,忽然摸到翅膀下极小的刻字:阿烬作,永珍藏。
这一刻,有什么东西在李烬胸中轰然崩塌。他想起萧雪河锁骨下的储君印,想起心口刻着他名字的疤痕,想起那叠被朱笔批注的绝交信……二十年的恨意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他究竟错过了多少显而易见的真心?
“陛下,娘娘的烧退了!”
太医欣喜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李烬猛地起身,却在迈步的瞬间踉跄了一下。他这才发现,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寝殿内烛火通明。萧雪河靠坐在床头,脸色依然苍白,眼神却已清明。见李烬进来,他微微颔首:“陛下……”
“别动。”李烬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按住他肩膀,“伤……”
话到嘴边突然哽住。他看见萧雪河衣领下露出的绷带,想起那个刻着自己名字的疤痕,胸口泛起一阵尖锐的疼痛。
“军情紧急?”萧雪河问,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
都这种时候了还惦记着军情!李烬胸口那股无名火又窜了上来:“你能不能先管管自己!”
萧雪河怔了怔,随即轻笑:“臣妾……没事……”
“没事?”李烬一把扯开他的衣襟,露出心口那个疤痕,“这叫没事?”又指向手臂上的伤,“这叫没事?”最后几乎是吼出来,“萧雪河!你他妈是不是非要死在我面前才甘心!”
殿内瞬间寂静。
萧雪河静静看着暴怒的李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陛下……是在担心臣妾?”
“朕是怕你死了没人收拾烂摊子!”李烬恶声恶气地说,却从怀中掏出那块桂花糖,“吃了。”
萧雪河接过糖,指尖不经意擦过李烬的掌心,触到那道新鲜的伤口。他眉头微蹙:“陛下受伤了?”
“小伤。”李烬下意识模仿萧雪河的语气,“不碍事。”
萧雪河没有追问。他低头将糖块分成两半,将大的那块递回给李烬:“陛下也吃。”
这个动作太过熟悉,李烬恍惚间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躲在冷宫柱子后分到半块糖的五岁孩童。他机械地接过糖放入口中,甜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眼眶突然发热。
“萧雪河……”他声音沙哑,“当年……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哪个真相?”萧雪河轻声问,“是说我们本该共治江山?还是说……”他顿了顿,“我从未想过与你为敌?”
窗外雨声渐歇。李烬突然从袖中取出那封血书拍在床头:“我是说这个。”
萧雪河扫了眼血书,表情竟出奇地平静:“陛下现在知道了。”他抬头直视李烬的眼睛,“要杀了我吗?”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在李烬头上。他猛地想起袖中的木鹰,想起萧雪河这些年默默珍藏的一切,胸口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你以为朕不敢?”
“不。”萧雪河摇头,“我知道陛下敢。”他忽然咳嗽起来,一缕鲜血溢出唇角,“只是……”
李烬下意识去扶,却被萧雪河冰凉的手握住手腕:“只是陛下若真要杀我……”他气若游丝地笑了,“当年秋猎那一箭……就不会偏了……”
这句话击碎了李烬最后的防线。他猛地将萧雪河搂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碾碎那具单薄的身躯。怀中人轻轻颤抖,却没有挣扎,只是将额头抵在他肩上,如同儿时每次生病相互依偎那样。
“萧雪河……”李烬的声音哽咽,“你赢了……”
“不……”萧雪河在他耳边轻声道,“是我们……赢了……”
晨光穿透云层,照在相拥的二人身上。地上,血书与木鹰静静相依,如同命中注定本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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