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刚出宫门,便见一个高门侍卫模样的人迎上前来,施礼道:“高内司,五大王有请。”
确认过王府的令引,她便跟着侍卫来到一个茶楼,从后门进入,并不引人注目。
大勖进早已候在雅间,见她到来,屏退手下,起身相迎。
高隽清回礼,“五大王折煞微臣了。”
二人坐定,大勖进倒好茶递到她手边,看了她一眼,浅浅勾唇微笑道:“你当年在宫里的时候,我不在宫里。后来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又回到宫里了,说来命运也是奇妙。”他语气温然,“悄悄说,其实我还是挺庆幸你没有成为我的王嫂,不是为他庆幸,而是为你庆幸,你这样的性子,入了王族,是被折断了羽翼。”
她听着大勖进絮絮说这一段话,实际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与踟蹰,便心中了然,“五大王找我,是为了明微吧?”
大勖进认真地点点头,“我的确有个不情之请,大人若得闲,可否去看看阿微,陪她说说话?”
明微姐弟在之前的案件后并没有受到太多牵连,寄住在亲戚家,寄人篱下也不是什么好的滋味。
她与明微,说起来,不过几面之交,面对她探究的目光,大勖进稍稍垂下头,“她似乎在避着我。”
“她是不想牵累你吧,她父亲的事情……”她父亲就算有功,也并不能掩盖过错,罪臣之女,对于前途光明的大勖进来说,并非良配,这是毋庸置疑的道理。
“听说她过得不是很好,我之前去,她都避而不见,我左思右想,只好来请大人帮忙。”
“五大王言重了,这没什么的。”顿了片刻,她望向大勖进,“五大王,我只问你一句,你还想跟她在一起吗?”
大勖进闻言,正色道:“我此生,非她不娶。”
少年的赤诚总是格外珍贵,她不禁有些动容,以茶代酒,郑重说道:“我明白了,定不负君之所托。”
--------------
“哎呦,小祖宗,这么久了,连个衣裳都洗不明白吗?”妇人叉着腰,看着眼前的姑娘挖苦道。
明微挨了挖苦也不恼,只是说:“对不起,舅母,我再洗一遍。”吃力地搬水桶去换一提水。
“阿姐!”刚从外面回来的明泽见状,忙快跑几步接过水桶,回头冲妇人吼:“你做什么一天到晚使唤我姐,你自己没有手啊?”
“嘿,我们家那口子给你们吃给你们喝的,干点活还不乐意了,公主身子丫鬟命,摆什么贵气,不连累我们就不错了。”
“你……”明泽刚想理论,未出口的话却被一声轻唤打断。
“阿泽。”
这一声却不是明微唤的,转头只见一个丽人踏进这院子,那一声便是来源于她。
明泽欣喜,“高姐姐!”
“高内司。”明微欠身见礼,高隽清上前拉住她的手,“好久不见了,来看看你们。”
在旁边妇人的怔忡间,明微言道:“进屋坐吧。”
茶壶里只有白水,明微倒水的时候,隽清看着她的手,她见过原先她作画时,手上如青葱般光滑细嫩的肌肤,现在却有些粗糙干裂,心里不是滋味。
隽清知道,外面有人正在窥探,着意提高声音说:“阿微,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吃正兴楼的糕点,这是我让人早起去买的,还有些新出的花样,你尝尝,阿泽也尝尝。”
姐弟俩接过糕点,连声道谢。二人吃着糕点,不一会儿,觉知屋外那人走了,明泽翻了个白眼,恨恨大嚼特嚼了几下嘴里的食物。
明微音色低沉,“高姐姐,谢谢你来看我们,我们挺好的,你不用担心。”
明泽闻言,不敢反驳,径自嘟囔,“哪好了……”
明微严肃地说:“阿泽,课业做完了吗,拿些糕点去做功课。”
“哦。”明泽只得告退,一手抓了一块糕点,离开了屋子。
明微给隽清续了水,“我明白姐姐是为我好,可如此这般实在是很劳烦姐姐。”
高隽清开口直言:“五大王很挂念你。”
“我倒希望他忘了我。”明微一滞,复说:“他顾念昔日的情分,但我不能不懂事。且不说玄灲的事还没有了,就算爹爹的过错即止于此,他走到今天不容易,我不能拖累他。”
“他既然找到我了,就说明,他不想放弃。”隽清说。
明微有些感怀,“我想过段时间带阿泽回老家,老家还有几分薄田,我再卖些画,做些绣品,能养活我们俩。”
“阿泽还要读书,况且,就算你们缘分不深厚,也该好好谈一谈,不告而别,不残忍吗?五大王是什么人,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难道他找不到?”
明微思忖了一会儿,点点头,“我知道了姐姐,他若再来,我跟他谈谈。”
吃着茶点,半晌无话,明微几次欲言又止,终是问道:“对了高姐姐,栖迟先生……解……”
“解明弗。”
“他也是玄灲吗?”
高隽清回答:“他的事情还在查,未必是玄灲,但他跟玄灲合作过。我们一直还没有参透他那块玉佩有什么含义,如果他自知将死托付给你,应当是个很重要的东西。”她说到这,又问:“他之前,有没有跟你提过什么可能跟那块玉有关的事情?或者你觉得比较特别的事情?”
明微凝眉思索半晌,眼神忽一亮,“跟玉相关的倒是没有,不过我想起一件事,有一年上元节,先生放我出去看花灯,我回来时,先生还在,望着一幅仕女图出神,口中念着……好像是‘起于相思,了于相思’,我当时没在意,待我换身衣服回来时,先生已经走了。”
“仕女图,什么样的?”
“那就是我随意摹画的,没什么特别,早已没有了。”
隽清颔首,微笑道:“多谢,你看我,本是来看你的,却又问这些。”
明微摇摇头,“若能帮上忙,我也很高兴,高姐姐,你们一定会勘破此案的。”
隽清走后,明微的舅母把丈夫拉到旁边,耳语道:“老头子,我问你,内司是个什么官啊?”
“内司?”
妇人点点头,“今天来看那姐弟俩的那位,说是内司。”
男子想了想,问道:“姓高吗?”
“对对,你认识?”
“我上哪认识去,听说高内司是宫里最高的女官,深得圣王和王妃的器重,居然有闲心来看他们姐弟吗?”想到这儿,叮嘱妻子:“我跟你说,你别太刻薄了,且不说他俩可怜,阿泽就不说了,高内司若非从前跟明家交情深厚,想必是受五大王所托,若是将来阿微跟了五大王……”
话未说完,便被妇人打断,“怕什么,就她那个死鬼老爹犯的过错,她要是还能嫁给五大王,那才是见了鬼了。”
“正妃做不成,难道侧妃还做不成吗?虽说咱们靺鞨女子不齿为妾,但她家这光景,那也是天大的造化了……”
--------------
这日议事后,大勖进没有着急回府,在殿内等着众臣散去。
隽清整理着案上批过的文书表章,瞧着着兄弟俩之间微妙的氛围,心下忽然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五弟,你是有什么事吗?”大钦茂开口问道。
大勖进忽然撩袍下拜,“王兄,臣弟斗胆,请求个恩典。”
“何事?”
“臣弟求王兄恩允,臣想求娶前冶官明炎之女明微。”
一时静极,大钦茂片刻后一拂袖,除了高隽清之外,底下侍立的宫人侍卫全部退出大殿。
大钦茂望着御阶下恭然垂首的大勖进,平静地说:“你也说了,她是前冶官明炎之女,明炎勾结玄灲已有定论,他的家眷孤没有追究已经是法外开恩。”
“臣弟明白,可是王兄,我想说几句心里话。”大勖进抬起头望向大钦茂,又好像望向虚空,“我进宫后养在先王妃名下,可我记得我的生母。我娘是天底下最温柔善良的女子,可父王却对她始乱终弃,我娘去世那时候,我遇见了阿微,是她照亮了我,我曾立誓,不要做父王那样的男人。”
他抬手相揖,语气却分外坚定,“臣弟并非要为明炎辩解,他的错无可恕,也不会逼迫王兄为她破什么例,臣弟愿意舍弃一切,哪怕废为庶民,但臣弟不愿舍弃她,求王兄成全。”
高隽清望着他,想到之前大勖进跟她讲过,他与明微的初识。
彼时大勖进年幼,还没有被接回宫里,生母病逝,他追着送葬的队伍很久,最后跌倒,天上下起雨,他缩在墙角哭泣。明微恰巧和母亲经过,拿了把伞递给他,陪他说了一会话,直到他的外公派人寻来。
他应当是见过了明微,但结果或许令他感到不安或惶恐,他不想失去那缕年少时的光亮和尘世间的救赎。
大钦茂开口道:“你若实在放不下,就把她接进府中,做个侧妃吧。”
“臣弟要明媒正娶,让她做王府的女主人。”他的眸光中不曾有半分退让,“渤海旧俗向来难容侧室,我不愿意让心爱的女子为妾,就算别人不明白,难道王兄你还不明白吗?”
“大勖进,”大钦茂泠然喝道,“孤大概是太纵着你了,越来越无法无天,给孤下去!”
大勖进起初没动,高隽清起身行至他身侧,扶他起来,说着:“五大王先回吧。”又耳语道:“此事应从长计议。”
大勖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高高在上的王、他敬爱的兄长,行了大礼,默默退出大殿,高隽清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天光尽处。
“王族之人,情意本就奢侈,奈何造化弄人,孤也希望他能尽意,可是……”大钦茂喃喃念着,不觉望着向她,又在她转头过来之前,移开目光叹了口气,“没要紧事的话你先回去吧,孤想一个人静一静。”
--------------
隽清接到宫外递进来的一封信,读完后不禁失色,快步小跑出宫门,此时刚刚散朝,此举引得陆续散去的臣工侧目。
没找到大勖进的身影,问了宫门守卫,言说大勖进已经骑马离开了,暗暗一跺脚,环视四周,一眼看到了正往外走的裴翊。
“裴翊!”
这一声一出口,前后官吏纷纷看向这边,裴翊那杀神修罗一样的人,敢直呼其名的怕是不多。
高隽清也发觉自己有些肆意了,改口唤道:“裴掌司……”
裴翊闻听转过身来,看到她来到身前,“怎么了这是?”
“可不可以帮我赶上五大王,我有急事找他。”
裴翊二话没说,接过侍从递过来的缰绳,“上马。”
二人共乘一骑,向五王府邸的方向追去,果在半路望见大勖进身影。
隽清急急唤道:“五大王!”
大勖进闻听,诧异回过头,见隽清跳下马背疾步向他奔来,也下马相迎,“高内司是找我?”
高隽清急急说道:“你快去城外十里亭,明微在那里等你。”
大勖进愣住,“阿微?为何?”
“别问那么多了,你先去,不然来不及了。”
大勖进不明所以,但点了点头,回身上马,调转方向向城门奔去。
裴翊这才踱步过来,“出了什么事?”
“前日五大王为了求娶明微顶撞了圣王,明微大概知道了,她想走。”
“阿微!”
刚要登上马车的明微转过身,看到大勖进骑马急急奔来。大勖进勒马跑到这边,看到这似要远行的情形,惊疑道:“你是要做什么?”
明微施礼,“五大王,我是想跟你告别的,我要回老家待一段时间。”
“阿微,”大勖进上前一步拉起她的手,“我已经求了二哥,你再等等我。”
明微不动声色地轻轻挣开他的手,“家父之罪,虽死莫赎,若是因我之故,引致你与圣王失和,那我便也是罪孽深重。五大王,我心悦你,但人生不只有这一件事,我不能只仰仗着你的爱来活着,你也不该因为这件事舍弃你的责任。”
“我听说你马上要去大唐,十有**会留下宿卫,我也还在孝期,三年,如果三年之后两心不移,那我们就在一起,无论是何种情形,好不好?”
“阿微……”大勖进不甘心,还想说什么,话还未出口,只见明微退后一步,恭谨施礼道:“求五大王成全。”
高隽清思绪中还是刚刚明微那封信,她在信中说如果大勖进为了她放弃了他的身份和前程,怕是将来有一天会后悔的。
转念一想,这世间大抵不都是如此吗?咏絮之才的谢道韫,在青史中也不过是一句——“左将军王凝之妻”,任何人都不该是谁的附庸,只是自己。若是裴翊将来因她而舍弃父母族人,恐怕也不会安心吧。
修长的手指挟着一杯热茶放到她手边,“在想什么?”大勖进离开后,裴翊带她去了旁边一个茶馆雅舍,小桥流水,琴音绕梁。
“没什么,我刚刚是不是打扰你了,你原本是要去哪,回司里?”
裴翊摇摇头,“有些别的事,还没到时辰,正好一会再去,还可以陪你待一会,好几年都没见了。”
高隽清不禁疑惑,“不是前日才见过吗?”
裴翊一本正经地说:“汉人有一句古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她腹诽前言,幸亏没在喝茶,他这十分平静地胡吢,可见到底是功力不俗,只不过从前无处施展罢了。
裴翊思忖片刻,忽而开口道:“有一件事正好想跟你说,父亲母亲想见一见你。”
“父亲母亲?”这样的称呼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很陌生了,她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许国公和夫人。
“为什么突然要见我?”
“我跟他们说了我们的事情,未来的儿媳,不该见吗?还是你还不愿意见……”
“不是,我只是觉得有点突然……”说到这,她忽然想到一个可能,遂小声试探着问:“你是……要回国公府了吗?”
“这也是我想跟你商量的事情,”他沉吟一瞬,“如果要恢复身份,不是个简单的事,牵涉的方面太多,需要有个契机,而且,许国公世子是不能执掌青云司的,我并非贪恋权柄,但是要查这个案子,青云司是个很好的助力,所以我暂时,还只是裴翊。”
听上去倒有点“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疏阔,她却笑笑,“有什么关系呢,本姑娘喜欢你的时候,也不知道你是许国公世子啊。”
裴翊闻言,勾唇一笑,追问道:“那姑娘是何时倾心于我的?”
高隽清调侃道:“总不会是第一次去府里见你,你掐我脖子的时候。”
“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来来,茶凉了,给您换杯热的。”裴翊笑言道:“你现在知道我跟乌家的过节了,若换了别人敢冒乌家的身份来见我,定是要吃苦头的。”
“是啊,我当时做好心理准备了,或许踏进你家的门总要留下点什么,也许是命,也许是别的什么。”
裴翊一愣,“你当我什么人?”
“你以为你那时的名声有多好?”高隽清开过玩笑,又遐思道:“回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哪会想到如今的情形呢?”
裴翊明知故问:“第一次见面,是哪次来着?”
“我进宫那日,正赶上你从宫门出来。”
裴翊闻言摇摇头,“那或许是你第一次见我,但我第一次见你,不是那天。”
隽清问道:“那是什么时候?”
“你父亲丧礼那日,我从旁经过。”他记得那日阴云密布,高家一行治丧的队伍经过路旁,而当时身量尚小的她走在最前面,抱着牌位,干净明丽,但低垂的目光中,满是萧瑟寂寥,与倔强的破碎感。
人们总说感同身受,可未曾亲身经历的人,说什么感同身受,总是差点气候。
可是他经历过。
她的思绪转回他刚刚的话题,问道:“可是如果我们一起去国公府,这会不会太过引人注目?”
“所以我们不去国公府。”
“那去哪里?”
裴翊神神秘秘地说:“所谓相请不如偶遇,我都安排好了。”
虽然已经见过许国公一次,但她还是忽然感觉有些紧张,碎碎念道:“你说国公和夫人喜欢什么,我该备点什么礼比较好?”
“什么颜色的衣服比较合适,不能太艳了,太暗好像也不好……”
回神见他微笑地看着她,想起他从小没有在国公府生活过,这些细节他恐怕也不是很了解。
他从身后环住她的腰,“就按你自己的想法来就好,他们很喜欢你的,不用担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