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睡了个沉沉的觉,梳洗用过饭,阿罗带着封信进门来,“姑娘,青云司派人来送了一封信。”
“张大人跟我提过,拿来我看。”
拆开空无一字的信封,看到落款发现写信的人是相里徵。
读完信上的内容,片刻后,她的手却微微有些颤抖。
相里徵言道,他还是去寻了云霜后人,但是他确认云霜的后人应当俱已不在人世了,她口中所说的那位朋友,身份或应重新甄别。
如果真相如此,这是一个几乎致命的疏忽,如果他不是苍遥,那他到底是谁?
一路走来,相处的点滴在脑中飞快浮现:
他那甚为流利的靺鞨语;非同一般的汉学积淀;数次遇险他都如神祗一般出现,尤其是乌靖海派人刺杀那次,刻意留下的玄灲徽纹匕首却变成了乌靖海在青云司的旧物;甚至还有那次在出月楼,他与那图的转瞬之瞥,雪祭刺杀之际那图没下死手或许是因为看到了雪魄……
或许慕祁临死前想说的其实正是真相——
“阿斯蒙是室韦苍遥……”
难道是他,他才是真正的阿斯蒙?
她抓住阿罗的手,“阿罗,你去青云司告诉张大人,苍遥或许才是真正的阿斯蒙,快去!”
玄灲失去了多位星使,实力大为折损,他接下来,应当会孤注一掷,亲自布局一场大的行动了。
而她自己急急来到宫里,想要把这个猜测马上告知大钦茂,哪知却遍寻大钦茂不着。拦了一个御前侍候的宫女相问,宫女见是她,眨眨眼睛疑惑地问:“不是您今晨修书请基下去鹿苑的吗?”
“我何时请基下去鹿苑了?”心下一沉,暗叫不好,也顾不上什么仪态,转身便朝外奔去,找到禁卫将军都林,“都将军,借我匹马!”
“大人这是怎么了?”都林愣住。
“圣王可能有危险,快带人去鹿苑!”言罢拿了把刀,牵了匹马,急急向鹿苑的方向冲去。
策马狂奔,脑中一片混乱,心急得要跳出来。鹿苑便是那时苍遥来使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宫苑,在王城外围,平日没有什么射猎活动时,鲜有人烟。
奔到鹿苑的入口,只见门栅大开,没有守苑人,也没有护卫,隐隐听到林中有兵器声,打马循着声音奔去。
大钦茂骑在马上被禁卫护在中间,一群黑衣刺客与禁卫鏖战,人数实在相差太过悬殊,眼看还有战力的禁卫越来越少。
就在一个禁卫负伤倒地,身旁的黑衣人举刀欲砍时,一支羽箭呼啸而来,钉入刺客前胸。
隽清取下马上配备的弓箭连射,马儿冲到近前时,几名刺客迎面冲来,她拔出刀来,飞身下马,将那几人劈砍倒地。
她冲禁卫喊道:“援军马上就到,保护圣王!”
士气大振,又退了他们一轮进攻,一名禁卫凑到她身边,“高大人,你带圣王先走,这边我们顶着。”其余的几名禁卫也,他们满身是血,这些赤诚的少年,眼中毫无退意。
她轻身一跃,跳上大钦茂所骑的那匹马,一拉缰绳,向来时的门栅奔去。
“隽清,你是发现了什么吗?”大钦茂的声音从风中传来。
“苍遥可能就是阿斯蒙,今日应该是他的手笔,都林将军马上就到,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平安地回去。”
行至苑门前,栅门打开的角度不足以通过马匹,隽清勒马跳下,打开栅门,远远瞧见禁卫的先遣小队几人已至,回头望向后面紧随而来的追兵。
大钦茂见她没有反应,朝她伸出手,“隽清,上来。”
她仰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异乎寻常的平静。只见她抬手一打马,马儿向前奔去。
“隽清!”
她关上苑门,挂上门闩,冲赶来的禁卫说:“带圣王走!”
此时身后追兵已至,她拔刀出鞘,迎战上前。
大钦茂被禁卫拉走,这边越来越多的黑衣人聚过来。一不小心被一名黑衣人踢中心口,向后滑去,脊背撞上栅门,只觉口中腥甜,吐了一口血出来。
这时面前黑压压的刺客却奇怪地停了手,往两边撤身,让出一条路来,一个戴着银质面具的玄衣男子走出来。
四目相对,直到那男子开口,“高大人,别来无恙啊。”
虽然隔着面具,但她认得那双眼睛,和声音,只觉得彻骨寒凉。
她自嘲地笑笑,忽然将手中的刀向那人挥离而去,自己起身奔向旁边的湖水。
男子侧身一避,那刀扎进土地,望着她的身影,他对左右吩咐:“抓住她,要活的。”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依稀记得她跳入冰冷的湖水,那湖很大,一直连通到外面,湖水刺骨,浑浊不清,她忽然感到被人拖住腿,挣脱时呛了一口水,整个人便忽悠悠地仿佛堕入虚空。
醒来之时,躺在冰冷的地上,旁边有火炉烘着,身上的衣服已干的差不多了。可是兵器锐器已被收走,甚至发簪发钗都没有留。
这是一个很简易的木屋,她不知道这是到了哪里。听闻门口响起脚步声,有人边唤“君上”,边打开门。
苍遥走进来,手里提着一壶酒,看到她醒了,唇角微微一勾,“明明不善水,偏往水里跳,不知道你是求生还是求死。怎么,没跟符昶好好学学凫水啊?”
她望着他,“我该叫你什么,苍遥?阿斯蒙?玄灲紫微君,还是王子殿下?”
他叹口气,“到底还是被你发现了。”
当初慧娘王术案子的时候,她曾经想过,当恩与怨难解难分,该当如何跨过那条无明之水?事到如今,身涉局中,她又该何去何从?
她的唇边牵出一抹自嘲的笑,“所以苍遥的故事都是你编的?”
“当然不是,故事是真的,只不过真正的苍遥早就已经死了,他们家族的悲剧也结束了。我借他的身份在室韦活了下来,建了玄灲。”
“为什么是你?”她的音调高了一阶,语气中满是痛心。
他的笑意归于虚无,声音淡了淡,“你可知当初我是怎样活下来的?”
他站起身,敞开上衣,只见他的背上、前胸俱是触目惊心的鞭笞伤疤,肩上果然有兽首蛇身的纹样。
“难道你还指望一个从地狱归来的人会做个好人吗?难道所谓的道,就是让卑鄙小人荣华富贵、长命百岁?哪怕做鬼做魔我也要夺回一切,甚至还要更多,这才是道。北地如何,天下又如何,只要我想要,一切尽在我彀中。”
“你口口声声说旁人卑鄙,可你的种种行事,难道光明磊落吗?你经历过人间的光亮,也看到过人间的黑暗,你本来比其他人更应该懂得什么是人间疾苦、天下苍生,可你却选择了一条血流漂橹、无法回头的路。你外面那些部下,他们大多也是可怜人,他们只是想有一天重新活在阳光下,可你带他们走的,真的是是一条深渊。”
“深渊也是路,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弟兄们回到阳光之下。”
话不投机,隽清不再想理会他,他毫不在意,回忆道:“上次一起喝酒,还是在乌罗护。”他斟了一杯酒,起身走过来,“陪我喝一杯。”
他半蹲而下,将那杯酒递给她,她偏过头去,并不理睬。
片刻后,他伸出另一只手抬起她下颌,将酒灌了下去,她被酒液呛到,不住地咳,好受点了之后,朝他吼道:“你给我喝什么?”
他起身,转身走回桌前,将酒杯丢在桌上,“放心,不是什么不体面的东西,你还记得你那次中的迷药吗?还是那个,只不过剂量小一点,没办法,你的身手被他教的很可以了,不想让你浪费气力。”
所猜不错,从头到尾,他都在演戏,洛阳那次遇到山匪,本就是他安排好的,骗取她的信任,甚至刻意将矛头抛向国公府。她忽然觉得,自己一路走来,是多么的可笑,想做一把锋利的刀,却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刺向自己,鲜血淋漓。
她仰起头直言问道:“你与我结交,打的什么算盘?”
他笑笑,“我接近你,不过是因为你置身局中又身份特别,是枚好棋子,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喜欢你吧?不过也是很可惜,你先喜欢了裴翊,若你能爱上苍遥,也许就更有趣了。”
“那还真是让你费心了,从前我还担心,你帮过、救过我那么多次,我还不起,原来是我多虑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她从未敢想,光明与黑暗,会同时交融于一个人身上,他们有一天,会分道扬镳,不,他们其实从未同路过,偶然相逢皆为处心积虑,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大梦一场。
“我从未给你留过手书,你如何知晓我的字迹?”
他闻言,眼眉一挑,“你在洛阳赁的那处宅子,真想找,总能找到东西。”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他看看她身上沾了血的官服,指了指旁边桌上放置的一套崭新衣裙,“把那衣服换上,你这层皮,我看不惯。”
见她闻言未动,他幽幽地说:“怎么,想让我亲自帮你换?”
隽清凌然看他一眼,“滚出去。”
“你就待在这,别想着逃,外面那些人大多跟渤海有宿仇,若没有我,他们会把你撕碎。”踏出门前,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回身朝她走过来,她警惕地盯着他的动向,只见他靠近她俯下身来,伸手攥住她的衣角,她下意识地向后一躲,“你做什么?”
“嘶啦”一声,他撕下一块官服裙裾上带着黼黻之纹的锦料,站起身,“放心,我还没有别的心思,这个借我一用。”
他出门去,跟左右守卫的人说:“好生看管,她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也别活。”
“是,君上。”守卫恭敬地应着,转身关上门。
此时已入夜,阿斯蒙抬头看了一眼天幕上高悬的月亮,月牙弯弯,像一把弯刀。
他想起刚刚她的眼神,她的眼睛很美,如今目光中却恨意淬骨。
他从地狱走来,此生行的是修罗道,黑暗与光明,本就该永不交汇。
从小到大,无数次的梦中,亲人的鲜血漫天彻地,身上的疼痛真实可感,他活着,却如同死了一样,不知哪里才是往生的正途。
在马场旁看到她时的惊鸿一瞥,山洞中她将编织的星星放在他掌心,就像一道光,从头顶的缝隙透过来。
他算了一切,唯有她,在他谋算之外。可惜,微弱的光只能照亮,不能救赎。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