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重黎洞府的确是冷,哪怕四处烧着火也冷,因为洞府的主人是个火灵根,当年的墨道渊即使和墨藏枪不熟,也尽足了师父的义务,为她这个被当打手带回来的小徒弟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千年寒冰,一手打造了重黎洞府。
墨道渊这等风流人物,造出的洞府怎么想都是巧夺天工、极具特色的古典园林,就算墨藏枪再不懂风雅,只要他在洞府中长久住着、有主人的灵力维持,就算他不会修缮,好歹也能维持原样。重黎洞府能落得如今这般模样,全是因为墨藏枪曾被镇压在阳关道地牢里整整四十年。
当然,重黎洞府这个名字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墨藏枪起的,只可能是他师父代劳。祝融殿倒是他自己想的,倒不如说他的文化水平也就止步于此了。五年前他步入元婴,终于从不见天日的地牢里爬了出来,面对破败的府邸与完全变成了荒地的洞府,他对着唯一还算完整的大殿,举起了手里的七岁小孩。
“就叫祝融殿。”他说,“我住了几十年没来得及挂匾,如今这活儿交给你了。帮我写。”
墨藏枪其人,拿刀写字都比拿笔写字好看。于是,被他举着的玄理伸出手指,风灵力聚于一点,在玉匾上写下了“祝融殿”三个字。他的笔力还没那么足,但字已经能写得很漂亮,墨藏枪对此相当满意,当场就挂上去了。
此后玄理无数次表示他如今写得更好希望掌门师伯能让他重写一块换上去别再把他七岁的字挂在那里公开处刑了,墨藏枪都直接驳回。要说堪称完美的之理小师叔在阳关道最痛苦的黑历史是什么,那当属挂在掌门殿前的玉匾。
这就是重黎洞府从诞生至今的所有事了。
祝融殿内室的床的确非常大,是特制的,因为墨藏枪的身高本来就比一般个子高的人还要高,身形也极其魁梧。玄理裹着被子躺在一边,感觉把自己放在这张过大的床上好似放了个摆件。墨藏枪已经睡着了,揍他这一顿的体力消耗外加转移走的那些伤,足够墨藏枪睡个两三天不起来,这人一直以来都是这种一顿吃饱一觉睡足能挺好几天的作息,有点奇怪,但结合他所经历的那些事来看,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
玄理阖上眼睛。他躺在床上,能感觉到整张床都被墨藏枪身上逸散出来的火灵力炙烤得暖和起来,像是电热毯。这种感觉很熟悉。他被这种热量带入梦乡,仿佛又回到了曾经,躲在墨藏枪怀里的时候。
他那时候太小了。
因为杀孽而手脚冰凉,头晕目眩,玄藏刀不会管这些,只要他失控,就直接把他关进地牢里反省。但他从来就不是什么老实的主儿,被关了几次就开始在地牢里挖地道。他倒也没什么一定要追求自由的叛逆心理,犯了错受到惩罚是应该的,只是太冷了,他想把地道挖得通到外面去,让阳光能暖暖自己的手。
结果他努力了大半年,成功挖通了另一间牢房。
那时的墨藏枪还未突破,过多的杀孽让他丧失理智,被十八条贴满符箓的铁链穿透身躯锁在地牢里。年幼的玄理下手不分轻重,完全不晓得自己挖透了三层玉钢石。他穿过地道爬到墨藏枪面前,有些害怕,但想到自己也是个经常失控的怪物,反而没那么怕了。墨藏枪穿得比他厚,他碍于层层铁链没法扒下人家的衣服,就钻进墨藏枪袍子里取暖。
前前后后加起来,他跑到墨藏枪的牢房里借人家袍子借了十几次,最后到底是把这个杀神给弄醒了。铁链被缓缓牵动,火焰逐渐燃起,根根锁链被精纯的火直接熔断,玄理在他手里活像个小鸡仔。墨藏枪在临把他掐死之前愣了愣,手上力气一松,有些错愕地问:“玄藏刃?”
墨藏枪对他父亲玄藏刃的大部分印象都是他小时候,玄藏刃和他们相比年纪还是小,解放之后才被带回来,又瘦又小的一团,被玄道彻裹在袍子里。那会儿,墨道渊和玄道彻都还活着,只是,墨道渊开始长久地把自己关在洞府深处,玄道彻向来充盈着莲花香气的袍袖,也逐渐带上了隐约的腐肉气息。
墨道渊是被墨藏枪杀死的。
她已经疯了。墨家血脉里的业障加上杀孽的催化,她疯到对阳关道的学生下手。唯一能制止她的玄道彻已经病得无法动弹,墨藏枪提着她送自己的那把长枪,那把他在战场上挥了五十多年的长枪,和她最后打了一场。
那是在墨道渊的洞府里,墨道渊花了几百年收集的嶙峋怪石、奇花异草、精巧建筑,无一不在这一战中损毁。墨藏枪凭着金丹大圆满的修为,斩杀了元婴后期的墨道渊。
最后被长枪贯穿心脏的墨道渊撑着一口气,大笑着,伸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她说行啊,小子,有你师父我当年三分威武了。
墨藏枪喘着气,看着她,忽然意识到,她没戴护心镜。
不如说……他已经很久没见墨道渊戴过护心镜了,她那么面面俱到的人,当年是她看出了乌掌门和穆宗主的业障蹊跷,是她识破了日本法师给他们叠业障的阴谋,她的护心镜据说是她父母传下来的法器,在几百年前挡过土匪的刀剑,在几十年前挡过偷袭的子弹。从她入道就没离过身的护心镜,她却突然摘下去了,什么法器都没带,来赴她人生的最后一战。
不……对于墨藏枪而言,不如说是……最后一课。墨道渊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在这最后一战里,也就全都祭了出来,畅快淋漓地打了个粉碎。
她化成一把飞灰时还是笑着的。她一生磊落,荡气回肠,面对生死之事,她照旧坦荡,黄泉路上,从无憾事,也就不曾回头。
而这一战,也是把墨藏枪推下地狱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杀孽在他做出“杀师”这种事后几乎是成倍地叠了上去。他的境界早就因为过多的杀孽而止步不前,而金丹圆满的修为在他所行的诸多杀孽前简直就是个笑话。墨藏枪和玄藏刀的关系算不上好。毕竟他们都是二十多岁才被带到阳关道,没有共同修行生活的经历,年纪又差了不少,要他们亲如兄弟也不太可能。但他们互相知根知底,在墨藏枪因为杀孽和业障开始频繁失忆、犯起疯病时,玄藏刀把他关进了重黎洞府。整个阳关道上下,玄藏刀是唯一一个能阻止他的人。
几次下来,墨藏枪就提议,让玄藏刀把他封进地牢。
“如果家国有难,再放我出来。”墨藏枪说,“我不会说别的。只有阳关道的人把我当人,既然有些东西是他们想要的……那我无论如何,也得替他们守下来。”
墨藏枪二十岁便结成金丹,此后修为被杀孽所限,停滞在金丹大圆满。而他在九十一岁时被关进了地牢,这一关就是四十年。
他所熟悉的玄藏刃,也不过就是跳脱的少年模样。
玄理长得和他父亲很像,却比他父亲要更加精致漂亮。墨藏枪确实疯了,但还没疯到要对孩子出手的地步。他把玄理搡到地道口,让他快点滚。
“我是个怪物。”墨藏枪说,嗓音沙哑,“不想被我弄死,就快点滚。”
“真的?那太好了。”那时候还未到上学年纪的玄理小声说,“我也是怪物,师父不让别人靠近我的。尊师兄想和我玩,被我弄伤了……如果你和我一样的话,可以和我玩吗?我也想和其他学生一样,和别人一起看书。”
真有意思。墨藏枪随手挥了一道火出去,本意是想吓吓他,谁知玄理好奇地去摸,被烫了一下,随后,他想了想,忽然伸出手,周身罡风流转,直接一把将那道火焰抓灭了!
墨藏枪这才开始正眼看他:“你是谁?多大年纪?修为如何了?”
“回先生,在下名叫玄之理,今年五岁,已经筑基了。”
五岁筑基是什么概念?
阳关道里来来往往的学生,大多都是炼气,他们一生最高的修为也就到筑基,少有的天赋绝佳的人,能达到凝脉,而能突破凝脉成功结成金丹者更是凤毛麟角。结成金丹后寿命就会彻底与常人不同,大多都会留在阳关道做先生。
而黑三家和白三家承了天生仙根的血脉,吸收灵气的速度和常人完全不同,衰老得也比常人更慢。他们大多都会在十几岁时筑基,三十岁可以突破凝脉,七八十岁之前总能结丹。有些刻苦努力者如乌藏金,出生时因为疫病和颠簸折腾导致灵根羸弱,却也靠着自己对丹药的独特悟性与苦修在五十岁结丹;而天赋相对优秀的墨之尊,出生即引气入体,十一岁时便成功筑基了。
相比之下,不管是二十岁结丹的墨藏枪,还是五岁筑基的玄之理,的确都是怪物。孩子的心智还远没有达到能够承载这份力量的程度,就被过高的天赋改变了自己对一切的认知。神童或许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
而还是那句话:微弱的风从来都只能助长火焰而不是扑灭。阳关道四季分明,地牢却无风无尘,墨藏枪再次感觉到风的流动,一时间有些不适。他看向玄理,问:“想逃跑该往上面挖,为什么会挖到我的牢房来?这明明是最深的地方。”
“也是最大的牢房。”玄理说,“我周边都是同等规制的小牢房,所以我就朝着最空旷的地方挖……我以为会是主殿什么的,没想到还是牢房。”
“你怎么感觉到的?”
“因为我是风灵根?”
“地牢里又没有风。”
“可风就是空气啊。”玄理伸出了手,“人走动会产生风,呼吸也会产生风,哪怕地牢里也是有风的,你看。”他的手心里开始出现小小的涡旋,“只要我在,就有风,哪怕是在牢房里也无所谓。”
“你还不是被关进来了?”
“那是因为我会伤害到别人,将我关进来是正确的。”玄理说,“我被关进来是我自愿,不是因为几道铁栏和石墙能挡得住我。阻碍可以被打碎也可以被跨越,我会在这里,只是因为我有点冷,而按照风流动的感觉来看,你这里很暖和。”
墨藏枪真想说一句,多么自大的愚蠢言论。灵根吸收的灵力来自自然,只是不同的灵根能够驭使不同种类的力量罢了,和你有什么关系。然而这份自大让他想到自己,曾几何时他也这样认定过,他就是太阳,他就是火焰本身,这份救他于危难之中的力量或许是神的证明。他一直是那样自大的……直到所有人都在他之前离去,直到这份力量带给他的痛苦将他折磨得疲惫不堪……
哪怕再倒退千年,都见不到在战场上结丹的人。墨藏枪被业障拖累了上百年的修为,终于被他那恐怖的天赋再次违背常理地拖动起来。他在战场上悟道结丹的契机只需要几颗打偏的子弹,此刻挣脱了枷锁,他要跨越那看不见的牢笼,也只需要一缕风,一缕能让他越过层层高墙、看见太阳的风。
他即是火焰、他即是太阳。
沉寂了四十年的金丹再次流转出赤金色的光芒,在灵台之上碎裂成婴。灾难一样的六九天劫劈下来,天地震动,十方皆惊,而墨藏枪坐在那儿,被一路钻进地下的天雷劈足了半个月,脱胎换骨。
一切结束之后,他久违地感觉到了清醒。那些模糊的记忆回来了,眼前也不再是重重厉鬼哀嚎索命的场景。他早就回不到最初的时候了,但这一刻,比之前的上百年都要轻松。
他匆忙入定,一坐就是半个月,缓了一口气才意识到,牢房里那个不认识的小东西已经不在了,忙顺着气息去寻。
玄理早就顺着地道钻了回去,自己琢磨出了一个不那么完善的风罩子把自己罩在角落,周围全是不知从哪搜罗来的水和干粮,再躲半个月都够了。看着没那么雅观,但很有用。墨藏枪总觉得他活像是只漂亮又脏兮兮的小狗,一看就没人疼。
当然,他也不会疼人,那种事,墨道渊做不来,他也做不来。但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总是做得到的。毕竟地上很凉,小狗看起来就怕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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