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娘叫你念的《女戒》你可都是忘了?‘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明其卑弱,主下人也’。”
经过一处漏窗,宋爻看到院中一位妇人正在责罚一位年轻女子。
“你可知为何生来就要学会低头?因这世间纲常便是天理!女子以夫为纲,以衣冠为表,行止坐卧皆是德行文章。你今日……”
院中绿色的柳叶僵硬地飘动,空气中的香味突然淡了一些。
宋爻连忙回神,继续赶路。
到走廊尽头拐了弯。院子里传来鼓点声。
入院的门洞就在前方。
宋爻与老道士对视一眼,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鼓声急促,一声唢呐响彻天地。
红色的纸花悠悠飘落在宋爻摊开的手心。
院里的母女二人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位身着喜袍的女子。
“道长?”红唇轻启,女子微微抬头,丹凤眼中落下一滴泪。
“还好是工笔画。”老道士在宋爻背后小声说道,“香在前面屋子里吗?”
“道长,我好痛。”女子向着二人走了一小步,本该像纸片一样僵硬平移的裙摆却像是粘在了原地。
宋爻再一细看,裙摆上的红发暗,竟是缓缓向上渗的血。
“应该在。”宋爻集中注意力闻那股参杂着腥甜的香味,“很浓。”
“道长,我为什么这么痛啊?”红衣女子立在原地,语气中满是茫然。
没有人回答她。
只有那暗沉的血色肆意生长,将新娘完全浸染。
“不对劲,快走。”老道士推动宋爻。
二人快步绕开女子推开了房门。
白色的烟气自门内涌出,屏风就立在正中。
原本素白的三扇屏风上分别画着山水、楼阁与女子,描绘着他们在画中的经历。
“为什么呢?”身后的女子喃喃自语。
血色在白烟中快速生长。
视野内的所有事物都被蒙上一层暗红的阴影。
穿过屏风的前一刻,宋爻回头望去,正与那双留着血泪的双眼相对。
宋爻莫名感到一阵哀戚。
“道长!帮帮我!”那双血眼睛里满是悲哀。
刺眼的光芒逐渐将两人淹没。
“宋爻!”宋爻听到老道士叫他,苍老的声音带着些许无奈,“这里是幻境,千万不要放任自己走进别人的苦难里。”
“道长!帮帮我!”
光芒散去,宋爻发现自己就站在刘夫人屋内,素白的屏风前。
门外的花卉依旧艳丽,没有白影,没有白烟。天光也明亮了许多。
“道长,帮帮我!”珠帘响动,屏风后的刘夫人又重复了一遍。
“老夫人请说。”一旁的老道士回复道。
随即,老道士贴近宋爻耳侧,轻声提醒道,“宋爻,你很容易恍惚,你要注意这一点。”
视线聚焦屏风上映着的身影,宋爻彻底找回实感,点了点头。
“我是他生母!”刘夫人抓紧了手中的佛珠,木珠相撞发出轻响,“是我给他为人的所有!”
“我给他血肉他才能化龙成人!我给他眼界他才能博闻广识!我给他文骨他才能成为人中龙凤!”
“我何错之有?”
刘夫人的语调慢了下来:“我的全部都是他的,他的全部为什么不是我的呢?”
屋内静得出奇,只有淡香缓缓流动。
“母亲!”刘少爷匆匆赶来。
眼前的刘公子大概有三十了,如今已是刘府的刘老爷。他穿着深蓝的袍子,背手立在屏风前,衣着素朴却不怒自威。
“母亲体弱,道长莫再叨扰,今日府上便不留客了。”
说完,他身后的小厮上前很委婉地逐客。
“哎……”珠帘后传来一声脆响,佛珠手串被砸在地上,串绳崩断,木珠滚了满地。
“送客!”刘老爷厉声喝道。
这下是正好合了二人心意。
宋爻和老道士转身就走,直奔西北角的荒屋。
—
荒屋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荒屋。
屋内的家具横七竖八、东一块西一块地倒着,上面布满了白色的蛛网和厚厚的灰尘。
宋爻拨开眼前的细丝,踏入尘埃漫起的屋内。
原本盖在供桌上的黄布像抹布一样压在碎木块下。
在一个木架残垣下,宋爻找到了木神像。
神像上布满了灰尘,躯干上长满了灰色的霉菌。
“究竟是先有神像还是先有信仰,”老道士在背后幸灾乐祸地拍了拍手,“看来我们有了答案。”
“信仰~”话锋一转,他突然笑着问道:“宋爻,你有这样的信仰吗?”
宋爻撇了一眼身侧,老道士的嘴角仍然欠欠地勾着。
“我赶时间。”
说着,宋爻摸上了八卦盘。
指间一顿,“你有信仰吗?”
老道士愣了一下,腰一挺,胡子一撅,扯着嗓子答道:“宋小友真是眼力不济,我个做道士的那自然是,道法合一……”
谎言。
宋爻轻笑,将八卦盘后置一位。
—
兑。
漆黑的长廊。
“道长!”
两位丫鬟提着红灯笼快步跑向他们。
红光照亮了他们的脸蛋,带着婴儿肥的圆脸蛋上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
眼白之中空无一物。
宋爻下意识地看了老道士一眼。
老道士下意识地扶了一下墨镜。
“道长快随我来!”小丫鬟转身就跑。
“好久不见的红灯笼啊,真是怀念~”老道士快步跟上。
宋爻:……
—
时间对于刘府而言意味着什么?
几乎没什么变化的建筑。
换了一批又一批的花草和下人。
被厚土埋藏的罪孽。
不可逆的生命。
“道……长。”刘夫人躺在床上,颤巍巍地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
顽固的无尽无解的私欲。
“人死后…如何能登极乐……”那只手终究是体力不支,在空中游荡了几下,搭在了床沿。
“行善积德。”老道士敷衍地回答。手指无聊地拨动珠帘,珠子相互撞击发出一连串嘈杂紧密的响声。
刘夫人的手指在响声中拼命地扣紧床沿,指骨扯开了皱起的皮肤,发黑的血管清晰可见。
“帮帮我,道长,帮帮我。”她有气无力地哀求。
宋爻止住那乱晃的珠帘。
室内再归于宁静。
“……道长,去祠堂送送我吧……”
房门被用力踹开。
中年模样略显疲态的刘少爷疾步进屋。
“道长真是把刘府当自家小院了!”
宋爻退开半步:“我们只是听从老夫人吩咐,诵经平缓她的痛苦……”
“不必了。”刘老爷背手立在床前俯视床上干瘦扭曲的病躯,“这些年我念着儿时情谊从未与道长争执。”
他微微侧过脸来,烛火照亮了他的怒意。
“道长与母亲这许多年在刘府做了多少腌臜事情!道长倒是无愧!”
“逆…子!”床上的老夫人喘着大气大骂,“这,桩桩件件,你便是分毫不曾取了?”
刘老爷把头转向一边,彻底埋入阴影里。
瘦削的手吃力地抬起,在空中抚摸着什么。
“那时候,你这么小……长着龙角……我吓坏了。”
声音突然停顿了许久。
她接着说道:“娘亲说‘你再大些,就懂为娘的苦心了’。”
“我同她一般了。”她像孩童般哭起来。
两只手在空中慌张地乱抓。
“鸿儿!”
“鸿儿!”
“我的鸿……”
戛然而止。
“都滚出去。”
疯狂的情绪被死死压下,刘老爷立在床前,声音中甚至有一丝麻木。
宋爻二人再一次被赶出老夫人的屋子。
屋外黑灯瞎火的。
竹筒敲击声在此刻响了起来。
“哦,我们还在猎杀时刻里呢~”老道士幽幽说道,“整这么一出还以为改朝换代了呢。”
老夫人的话在脑内回响。
“去祠堂。”宋爻脑内,刘府地图上最后一个缺口被拼上,“走这边。”
—
祠堂内只点了两根红蜡,此时都只剩下一小截,两点红光微弱地跳动着。
刘氏先祖的排位前都插着香,丝丝缕缕的烟气在红光中若隐若现。
正中,摆着那个**了半身的木神像。
“我们真的在有方向地找阵眼吗?”看着熟悉的神像再次出现在眼前,宋爻第一次有些自我怀疑,“我们不停地跳转时间线,但我们好像也只是不停地……也许这个神像就是阵眼呢?”
“我们把它烧了吧。”宋爻皱着眉直直看向老道士。
他知道自己此刻得出了错误的结论,他希望能得到对方的否定。
老道士难得不晃悠着调侃几句,也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探究地偏了头,平静地问:“宋爻,你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慌乱,你在焦虑什么呢?”
“你在担心你弟弟,还是其他的什么?”
宋爻的瞳孔微颤,移开了视线:“你说的对,我的心态需要调整。”
老道士没有追问,伸出一根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又变回嬉皮笑脸的模样:“不过你既然问到了,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关键信息。”
老道士语气轻佻,仿佛在说一个毫不重要的消息。
“这个幻境不止是一个圈,它还有两层。”
宋爻震惊地抬起头,思索片刻,他立即明白了对方口中“两层”的含义。
“上山的时候就已经进入幻境了?”
“不准确。”老道士解释道,“入观的时候你才进入幻境,撕开画像只是让你掉入第二重幻境。”
“每一个幻境都有自己独特的结构,也包括辐射范围。而这个幻境的第一重并没有显现出它的凶恶本质,因此半真半假地和现实融为一体了。”
宋爻:“所以你在亭子里摆摊是为了拦截游客。”
老道士点了头,接着说:“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幻境选中,这可能就是……命运吧。”
“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嗯……”老道士心虚地摸了摸胡子,“我以为你自己就能发现呢。”
上山的时候宋爻就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他看到黑色的飞鸟从林中寂静地飞出。
可是谁能想到这里去呢!
“神像!”宋爻脑中琐碎的线索终于有了一定的逻辑联系,“观里的神像。”
老道士笑而不语。
宋爻接着分析:“一重里有圣女像。二重里,胡汉山说道观里没有圣女像,而刘少爷出生的时候刘老爷上山拜圣女像……从有到无,从无到有。”
“所以我们要往下走。”老道士帮他说出结论,“到这个圈的末尾或者始端,去看看这个神像是否是我们要找的阵眼。”
宋爻沉默了一会儿:“谢谢。”
“不客气,好孙儿。”老道士笑嘻嘻地拍了拍宋爻的肩膀。
宋爻再次拍开他的手。
这时,一股强劲的阴风穿堂而过。
两点红光突然熄灭。
屋内瞬间被黑暗吞噬。
没一会儿,光明再现。
满堂的白烛。
明亮的光将二人的脸照得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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