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年初一去紫阳观遇到安国国师，茱青已经自我反省好几天。
她太疏忽大意了，来永安城这么久，居然完全没察觉到城外的道观里有这样一位道行比她高的仙者。
连续两晚她偷偷出城，穿着一身黑衣藏匿在紫阳观玄光真人的房顶，小心翼翼抠开瓦片。
玄光端正坐于蒲团上，神情专注，已然入定。
茱青从前半夜守到后半夜，足足三个时辰，连蜡烛都快燃尽，他仍一动不动。
茱青百无聊赖趴在房顶，神游之余不免觉得惭愧。
她有四日不曾练功了。
有时翊贞看不下去提醒她几句，她才回房运功，几个大周天后又意兴阑珊。
在南恒山她分明是最用功的，一修炼便是十几年。
茱青快要困倦时，玄光打坐结束，开始脱衣服。
茱青立马清醒，瞪大眼睛往下看。
玄光赤着上身走到铜盆边，用巾子沾了冷水擦身，简单擦完穿上中衣，吹灭蜡烛休息。
就这一眨眼，茱青什么都看清楚了。
起先她以为玄光真人是妖怪幻化成人，那远远传来的仙气也不过是借了点法器的灵气，没想到靠近再探，他那股仙气居然实实在在比她强上许多。
而玄光丝毫没有掩饰仙气的意思，还真是够张扬。
既然有玄光，那就难保不会出现第二个会法术的人，她的护身符在此时便尤为重要。
茱青闲得无聊时画过几个符，有可以凭空炸出火光的，有能短暂出现烟雾的，加上之前能击退妖魔的护身符，茱青挑了整整十张，全塞在小荷包里。
翊贞捏捏荷包的厚度，哑然失笑：“用不了这么多。”
茱青才不管，将荷包牢牢系在翊贞的腰带上，确认不会掉才放心。
送走翊贞独自吃饭，茱青才明白什么叫食之无味。
她喜欢和翊贞一起吃饭。
只有吃饭时的翊贞像个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
他嘴上说不挑食，若菜里有茴香也会避开，不爱吃气味很冲的佐料，比如洋葱和蒜，她能吃一点辣，翊贞比她还能吃辣，他还喜欢吃米粉时放很多醋，她无法想象那是什么味道，试着喝了一勺他碗里的米粉汤，酸得她脸都皱了。
这样的翊贞，是鲜活的。
他平时是什么样的呢？
茱青咂舌。
平时他笑都不笑一下，成天板着脸进进出出，尤其是坐在窗前看书的时候，一只手拿着书，一只手捏着茶盏，偶尔翻翻书，能坐半天不带动的。
茱青有时觉得他在坐着打盹，踮着脚尖走到他旁边，刚弯下腰去看，翊贞头都不抬，只略抬抬眼皮，倒吓得她一哆嗦。
或许是感受到茱青在想他，翊贞莫名打了两个喷嚏。
他跟着家丁，一路弯弯绕绕，竟到了一家酒楼。
翊贞站在门口不肯进去。
来人说是去病患家中看诊，怎么把他带到了酒楼，事出反常必有古怪，翊贞阴着脸，声音低沉：“你们说的病人在这里？”
“是，您进去一看便知。”
翊贞耐着性子，由他们引路，到一处极雅致的包间前停下。
门打开，翊贞迈过门槛。
面前是一串珠帘，两边放着大缸子，养着几条手指大小的金鱼，他掀开帘子，往里走拐弯处还有一道月洞门，站着两个打扮相似的丫鬟，门内用薄纱做装饰虚虚挽在两侧，正中放着一张圆桌，一女子背朝门外，身着桃夭色长裙，绣着缠枝牡丹的花样，外罩着广袖大衫，披帛坠地，长长的水晶步摇垂在脑后，稍微碰撞传来珠玉之声，格外清脆。
端看背影，便知她家世不俗。
乔妙听到动静转身，看到翊贞前来，眼底的冷漠褪去，多了几分羞涩。
“公子坐。”乔妙笑容娇媚，别有风情。
翊贞想起她是谁了。
他不知乔妙唱这一出有什么目的，也没兴趣陪她演戏：“既然姑娘身体无恙，我就先告辞了。”
乔妙微嗔，轻抬下颌，两个丫鬟会意，拦住翊贞的去路。
她笑道：“公子瞧着温润如玉，却是个急性子，你先坐，我们有话慢慢说。”
翊贞见走不了，索性坐下，料她也不能把他怎样。
乔妙隔了一个位置坐在翊贞旁边，细细端详他。
“公子乃人中龙凤，真是好相貌。”乔妙毫不避讳道，“公子可娶妻了？”
“没有。”
乔妙轻笑：“巧得很，我也还未订亲，那日紫阳观一见，我心悦公子多日，几经周折才打听到你的消息，特意前去保安堂相见，没想到公子不记得我了。”
翊贞皱眉：“姑娘有话直说。”
乔妙道：“公子气宇不凡，我对公子一见钟情，不知公子可愿与我结为夫妻？”
她是英国公府的大小姐，母亲亡故父亲念旧一直未曾续弦，自然也惯得她娇蛮任性，想要的东西不论用何种手段千方百计都要得到，一刻都不能等。
见翊贞久久不语，乔妙先是自报家门，而后又道：“父亲答允我，待我出嫁之日以国公府半数财产给我做嫁妆，还会为我置办房产田产，公子不必担心养活不起我，我自会待公子好，非但如此，连你那妹妹，也可以接过来同住，来日我会为她找个好人家。”
乔妙从小浸淫富贵乡，家中父兄朝堂得力，不需要她与高门大户联姻，因此她可以选个自己中意的人，没有权势钱财不要紧，只要她看上眼便嫁。
翊贞轻嗤。
他讨厌这样蛮横的人。
遂道：“不愿，告辞。”
乔妙听清他的话，柳眉倒竖恼羞成怒：“你站住！”
她从小要什么有什么，从未被人这般三言两语驳过面子。
论容貌她明艳婀娜，诸多豪门子弟都对她心生好感，论家世除了公主郡主便是她头一份，她愿意嫁翊贞算他高攀，他居然敢毫不留情地拒绝她。
见翊贞没有停下的意思，乔妙索性拦在门前不让他走。
“让开。”翊贞目光凌厉扫过乔妙的脸，眼里掩不住的疏离淡漠。
乔妙被他看得心里发慌，仍不死心去够他的衣角。
翊贞厌恶地往后挪，在乔妙碰到他之前躲开，他手刃过的妖魔数不胜数，向来一击毙命从不心软。尽管他如今是**凡胎，但多年杀戮养成的习惯让他遇事说不通时便想动手。
对面若是个男人，他早就出手了，偏乔妙是个女人。
翊贞又道：“让开。”
乔妙深谙男子心思，翊贞翩翩君子，绝不会对她太过分。
她并不怕他，相反更觉有趣。
“公子何必急着拒绝。”乔妙往前迈了一步，逼得翊贞连连后退，“公子对我没有情意，但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明日这个时辰，还是这里，请公子准时前来赴宴，你我之前也好多了解。”
乔妙侧身示意，丫鬟打开房门。
翊贞头也不回地离开。
“小姐，他明日能来吗？”小梅不免担心，扶着自家小姐坐下。
乔妙垂眸，嘴角上扬，笃定道：“他一定会来。”
翊贞回到竹园时，茱青刚熄了烛火。
他原本还犹豫要不要把这事告诉茱青，她既睡了，也不必说了。
以茱青那好事的性子，说不定还要劝他去赴乔妙的约，好让她看个热闹。
可他又不喜欢乔妙，更别说娶她。
翊贞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平白无故遇上这种破事，谁能受得了，只要他不去赴约，乔妙撞了南墙，就应该不会再想他了吧。
次日坐诊结束，翊贞照旧回到竹园。
茱青没有来门口接他。
翊贞推开茱青的房门，她不在，他又回到自己房里，他房里有书架，茱青偶尔会在他房里找书，懒得走动时会直接坐在窗边看书。
主屋和厢房都找个遍，翊贞快步走到花园，依然没有人影。
他想不出茱青去了哪儿，她也没有留字条给他。
翊贞翻出荷包，取出一张符纸用火点燃，符纸存留的法术顿时冲出黄纸，冲得周围扬起一片尘土，窗户哗哗作响。
燃起的火焰上方逐渐显出紫色的光芒，隐约勾勒出一朵双珠花的形状，光芒升起的瞬间复又熄灭，只剩黄纸燃烧留下的灰烬。
翊贞环视四周，等待茱青的出现。
半盏茶的功夫过去了。
翊贞不知在院里走了多少个来回。
莫名的不安和焦躁使他难以冷静，茱青贪玩不假，但绝不会因贪玩耽误正事，她若感应到他在求救，一定会立刻赶到。
可她没有。
翊贞怀着最后的希望，又点燃一张符纸。
两张。
三张。
直到符纸烧完，茱青都没出现在他面前。
翊贞从未这般紧张，时至今日他才知自己有多在乎茱青，他靠在着廊下的柱子深呼一口气，想不到他也有找不到她的那天。
她一定遇到了麻烦。
还是她自己根本解决不了的麻烦。
茱青是仙女又有武功在身，凡人对她来说没有丝毫威胁，唯一能用法术压制她的就是紫阳观里的玄光。
可玄光跟她无冤无仇，从未见过面亦不知她身份，有什么必要跟她过不去，专门来掳走她，且看院子里根本没有打斗过的痕迹，这人一定是趁茱青没有防备下的手。
翊贞把近日所见之人都想了一遍。
上到赵恒、赵婉清、玄光，下到饭馆和街边小贩以及左邻右舍。
茱青性子活泼，见到谁都笑眯眯打招呼，周围的人混熟了，没有不喜欢她的。
想了半天快要想破头，翊贞才发现自己漏了一个人。
乔妙。
昨日邀他赴约，想是知道他不会去，才来这么一出。
若是她带走茱青，他便不得不去。
一炷香后，翊贞见到了乔妙。
乔妙换了身打扮，一身红裙遍织金线，手腕戴着羊脂玉镯，更显贵气逼人。
甫一见他，笑得娇娆妩媚。
“我就知道公子一定会来。”乔妙以手帕掩唇，声音低柔婉转，“席面上的菜，都是我精心挑的招牌，公子喜不喜欢？”
翊贞听她第一句，便知茱青在她手里。
他几乎要压不住心底的怒气，冷声道：“我妹妹呢？”
乔妙笑声清脆，纤手搭上翊贞肩头：“公子陪我用完饭，我自会让人好好把她送回去，你放心，她什么事都没有。”
翊贞侧身避开乔妙，神情漠然。
她从袖子摸出一支钗，说道：“这钗公子不眼生吧。”
那是茱青的钗，钗上有朵海。棠花。
翊贞当然认得出，早上茱青与他一同吃早饭，戴得正是这支钗。
“公子识得便好，我不过是用了些药让她睡一觉，待药劲过了自然会醒。”乔妙仿佛在说一件和她不相干的事，姿态从容地端起酒杯送到翊贞唇边，“新酿的梨花酒，公子尝尝。”
下一刻，脖颈传来冰凉的触感，乔妙手抖了抖，酒洒出些许溅在她的裙角，她垂眼，翊贞不知从何处拔出一把匕首搭上她的颈，眼中露出杀意，声音暗哑低沉。
“不要用她来威胁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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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断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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