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琛几乎是落荒而逃。
掌心新添的伤口,在潮湿的夜气里一阵阵抽痛,将他的思绪拉回了几个时辰前的县学。
窗外晨光熹微,洒在琅琅的书声里。魏琛端坐于书案前,脊背挺得笔直,面前摊开的是《礼记》。然而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工整的经文上。
他有些心不在焉。
“……魏兄?魏兄!”
同窗裴文轩用手肘碰了碰他,低声笑道:“想什么呢?魂都飞了。”
魏琛回过神,掩饰性地翻了一页书,淡淡道:“无事,只是在想一段注解。”
裴文轩却不信,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眼里闪着促狭的光:“注解?我看是昨儿在藏书阁里翻出来的那本《花间集》吧?”他轻声念道,“‘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啧啧,魏兄,你说这女子夜半私会情郎,赤着脚走在台阶上,那该是何等的光景?”
魏琛握着书卷的手指猛地收紧,上好的竹纸被捏出濡湿的褶皱。
“刬袜步香阶”……
他的脑海中,毫无征兆地被狠狠撞开了一道裂口,涌入的不是什么夜半私会的艳丽女子,而是林清晏。
那是一个被暑气蒸腾得人神皆昏的夏日午后。
明伦堂里夫子摇头晃脑地讲着《论语》,窗外的蝉鸣却比经文更震耳欲聋,一声声,像砂纸磨着人心。魏琛提前交了课业,顶着烈日回到家,一踏进院门,那股浮动的热浪便被清凉的井水气息驱散了些许。
魏琛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然后,他看见了林清晏。
或许是贪图片刻的凉意,林清晏赤着一双莹白如玉的脚,踩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去院里取水。脚背的弧度优美,纤瘦的脚踝上,淡青色的筋脉如画师笔下最细的勾勒,隐约可见。他看不见路,只能微踮着脚尖,手臂虚虚地在空中探着,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摸索着走向院中那口被井水浸得冰凉的青石板井台。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落下,都悄无声息。
可在那死寂的、只剩蝉鸣的午后,魏琛却清晰地听见了。他听见那温软的脚心贴上冰凉石板时,发出的极轻微、极湿润的 “啪嗒” 声。
那声音,比最精准的音符,更重地敲在他的心尖。
魏琛当时就站在西厢房的窗后,隔着一层旧窗纸,死死地盯着。他看着那截从月白色的衣摆下露出的、脆弱的脚踝,看着脚背绷出的柔韧而优美的弧度,看着那五个小巧圆润的脚趾因试探地面而微微蜷起……
他觉得自己像阴沟里的一条蛆,窥伺着云端之上不染尘埃的月亮。
他知道自己该移开视线,该出声提醒他穿上鞋履,免得着了凉。满腹的圣贤书都在告诫他 “非礼勿视”,斥责他这份见不得光的、悖逆人伦的心思。
可他动不了。
他只觉得满口的经义都化作了焦炭,烧得他kou干she燥,喉咙发紧。一股陌生的、野蛮的、可耻的邪火从丹田窜起,沿着四肢百骸疯狂流窜,最终尽数汇聚于一处,烧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欲有情,情有节。”
……情居然有节吗?
那他因林清晏而生的欲,边界在哪里?
他知道,在这个炎热、寂静、粘腻、焦躁的夏夜,一些东西永远改变了。
掌心不知不觉攥出了汗,沾湿了窗纸一角。他想起先生讲过 “心不动则欲不生”。
林清晏可有心动吗?
清晏……也有难以遏制的欲吗?
世界上最清冽的月光,高山上最净透的雪花,也会有为qing欲而流的泪水吗?
如果有,流过唇上朱砂般红痣的那滴汗珠,可否借他一解经年的干渴?
他想看那双干净得发光的脚,踩上泥泞,沾染上这世间最低贱的尘土。不,他想亲自跪下去,用自己做他的尘泥,让他踩在身上,然后再一点一点,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擦拭干净。
这念头如同最凶猛的野兽,瞬间将他的理智撕得粉碎。他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嚣,催促他冲出去,去做些什么。
……
“魏兄?”
裴文轩的声音像一盆冷水,将他从那几乎灭顶的幻觉中猛地拉了回来。
魏琛回过神,掌心已满是冷汗。他看着裴文轩那张充满了探究与戏谑的脸,心中杀意一闪而过。
裴文轩见他又走神,更是来了兴致,“你说,那脚踝处,是不是该系上一串小小的金铃铛?走起路来,叮当作响,那声音……”
“够了。”魏琛的声音蓦地冷了下来。
裴文轩一愣,被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戾气惊到。
魏琛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裁纸刀,想要将一张宣纸裁开,以掩饰自己的心绪不宁。
清脆的、细碎的金石之音,随着那纤细脚踝的每一步移动,在寂静的夏日午后响起。那声音与极轻的落足声交织在一起,不再是单纯的声响,而是一种极致的、催情的邀请。金色的铃铛,雪白的皮肉,每一次晃动,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肆意拨弄。
那声音gou魂摄魄,将他灵魂深处最肮脏的yu望全都勾了出来。
他想扯断那串铃铛,想在那雪白的脚踝上留下自己的齿痕,想听那清冷的嗓音因为自己而染上色彩……
“嘶——”
一声压抑的倒吸冷气的声音。魏琛垂下眼。只见他左手掌心,一道深深的血痕赫然出现,皮肉翻卷,鲜血正顺着掌纹汩汩而出,迅速染红了半个手掌,一滴一滴,落在洁白的书卷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梅花。
剧烈的疼痛终于将那些绮靡而危险的幻象暂时驱散。他看着掌心的鲜血,心中没有惊慌,反而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夜色渐浓,简陋的农家小院彻底被寂静笼罩,只有草丛间偶尔响起的虫鸣,点缀着这沉滞的夏夜。
魏琛早已忘记yi夜安眠是什么感觉。
磨人的shou欲,美妙的煎熬。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林清晏手腕肌肤那微凉的、细腻如玉的触感。鼻息间,也似乎依旧萦绕着那股淡淡的、独属于林清晏的,混合了皂角清冽与他身上某种难以言喻的温软体香的气息。这气息,比书院里任何提神醒脑的薄荷冰片都更有效地驱散了他的疲惫,却也带来了更深沉的、难以启齿的躁动。
他闭上眼,脑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方才在堂屋里的那一幕。
“嫂嫂……”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舌尖泛起一股混合着罪恶与某种隐秘快意的涩然。
比起肉食者的生杀予夺、命运无端挥下的波涛,他只是爱上一个可爱的人,何错之有?
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嫂嫂。
真是可恶的称呼。
林清晏应当养在锦绣堆里,自在挥洒自己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欣赏与爱意。而不是在破砖烂瓦中让泥土沾染那本该拈花提笔的手指,拂过每一个黑暗中制成的猫儿狗儿材质粗糙的头。
该mo摸我的……我并非像那些死物一般无用。
可……世间竟有这样多令其蹙眉的可恶之处,不正源自于我的无能吗,魏琛怔怔地想。
纯洁与wu秽,渴望与自责,两种极端的情绪在他体内疯狂撕扯,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他从未如此憎恶过自己的身体,憎恶这具会因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而轻易失控的、卑劣的皮囊。
就在他被这份煎熬折磨得快要发疯时,外屋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响动。
魏琛的呼吸瞬间停止,身体僵直。他听见那熟悉的、摸索的脚步声,正朝着自己的房门而来。
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要做什么?是听见了自己的辗转反侧,过来看看吗?
魏琛猛地闭上眼,屏住呼吸,将自己伪装成沉睡的模样。
“吱呀 ——”
门被极轻地推开了。一股带着皂角清香的、属于林清晏的气息,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将他整个人包裹。
魏琛感觉到那人走到了他的床边,静静地站着。他不敢睁眼,不敢动,连细微的呼吸都不敢发出,安静得像是冬日里被冻僵的蝴蝶尸体。然而他的脑子,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魏琛能感觉到那道无形的 “视线”,虽然林清晏看不见,但他的感知却比常人更敏锐。
如果,如果他能察觉自己此刻心中那汹涌的、肮脏的……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魏琛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地、带着犹豫地,覆上了自己的额头,停留了片刻,确认他并无热度后,便收回了手。
接着,自己身上那床有些滑落的薄被,被轻轻地向上拉了拉,掖好了被角。
做完这一切,那人便转身,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直到外屋的门被重新关上,魏琛才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疯狂起伏,仿佛刚从深水里挣扎上岸。
黑暗中,他抬起自己未受伤的右手,chan抖地抚上刚才被林清晏触碰过的额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的凉意。
他将那只手放到唇边,近乎虔诚地吻了一下。
他缓缓握紧了手,新结的血痂被再次撕裂,尖锐的剧痛传来。
至少,这疼痛能让他保持清醒,能提醒他,在他有足够的力量将那轮明月彻底拥入怀中、打上自己的烙印之前,他必须学会忍耐。
像一条潜伏在黑暗中,等待时机的、饥饿的狼。
……
魏琛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
意识沉浮间,白日的喧嚣与紧绷如潮水般退去,另一种更为粘稠的感知悄然漫上。
起初,只是一种气息。
那缕熟悉的、混合了皂角清苦与一丝温软甜香的气息,不再是若有若无的牵引,而是变得浓稠、湿重,仿佛jin透了夜露,缠绕上来,缚住了他的四肢百骸。
周遭的景象在气息中融化、重组。
没有白昼,只有一轮巨大的、苍白的月亮,像一只失去瞳仁的眼,空洞地悬在院落上空,将一切都镀上一层阴翳的微光。
他看见林清晏站在那口古井边。
井口氤氲着不祥的、过于浓重的白雾,丝丝缕缕,缠绕着林清晏的脚踝。他赤着足,那双脚白得如同上好的贡瓷,淡青的血管在近乎透明的肌肤下蜿蜒,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留下淤痕。
林清晏缓缓回过头。
梦中的他,眼睛不再是空洞的失焦,而是变成了一种极其清澈的、流淌着蜜色光晕的琥珀。里面清晰地映着那轮诡异的月,却唯独……没有魏琛的影子。
然后,他抬起一只脚,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一步步倒退着,缓缓沉入那口深不见底的井中。月白的衣衫在浓雾与黑暗间飘拂,像坠落的水仙,墨色长发海藻般散开。他始终微笑着,无声地,向他发出邀请。
“不——!”
魏琛感到一种心脏被攫住的窒息,他想冲过去,身体却如同陷入最深沉的泥沼,动弹不得。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也已站在井边。
井水幽深如墨,却清晰地映出林清晏沉在水底的脸。水波扭曲了他的轮廓,唯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穿透黑暗,直勾勾地“望”着他。
深处暗影晃动,几缕水草似的东西拂过林清晏的脸颊、脖颈,又顺着他的衣料滑向下方……
他猛地探身,手臂狠狠刺入冰凉的井水,抓住了林清晏的手腕!chu手一片hua腻的冰凉,仿佛真的抓住了长眠在水底的精怪。
他用尽全力将人往上拉。
林清晏破水而出,带起漫天冰冷的水珠,落在魏琛脸上、身上,激得他一阵战栗。
被他拽出来的人,浑身湿透,薄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青涩却you人的腰线和xiong前的红玉。
林清晏冰冷的身躯软软地靠在他怀里,仰着脸,那双诡异的、映着月的眼睛近在咫尺,带着懵懂的依赖。
魏琛猛地将他按在井沿,高大的身影笼罩着他。冰冷的苔藓沾湿了林清晏背后的衣衫。
“你知道井里有什么吗?” 魏琛的声音在梦里嘶哑得得破碎,滚烫的唇几乎碾过林清晏冷玉似的的耳垂。
林清晏茫然地摇头,湿透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水珠沿着他优美的颈部线条滑落,滚过微微起伏的锁骨,没入衣领下那片引人探寻的阴影。
“有水鬼……” 魏琛的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chan抖,抚上林清晏冰冷的脖颈,感受着那皮肤下微弱却顽强的脉搏跳动。“它们会这样……缠住你。”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一种濒临失控的占有欲在他眼中疯狂燃烧。
“会把你的魂儿……都吸走。”
他的目光tan婪地吞噬着身下这具冰冷而美丽的躯体,最终,如同被蛊惑般,缓缓低下头,目标是那两片微微张开的、泛着水色的唇——
……
魏琛猛地睁开眼,额际全是冷汗,从那个湿冷与灼热交织的深渊里被狠狠抛回现实。胸腔里的心脏失控般狂跳,撞击着肋骨,一声声,敲打在死寂的夜色里。
窗外,天色仍是沉郁的墨蓝。
他急促地喘息着,梦中那冰与火交织的触感,林清晏那双映着月的、非人的眼睛,以及自己那几乎要将其吞噬入腹的疯狂……一切历历在目,比现实更清晰。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在朦胧的黑暗中凝视。掌心空空如也,并没有握住谁纤细脆弱的腕骨。
但那隐秘的、饱胀的、因梦境而愈发汹涌的yu望,却证实了一场迷醉的放纵。
他闭上眼,无声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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