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停车场的温度很冷,夏天里也依然像冰窖。
段怀英的车停在最角落的阴影里,他探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左眼角的泪痣,和曾经楚颂眼角的那颗手感不一样,没有那一点点的小凸起。
他皱眉,衬衫袖口处沾着咖啡渍,更是看得人心烦。
“段总,需要去处理一下衣服吗?”
司机老万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语气小心翼翼。
这四年跟着段怀英在M国,他比谁都清楚这位爷的强迫症和洁癖——文件摆放不规整,在桌上的角度偏差一点都会让人重排;如果衬衫袖口沾到一点咖啡渍,就必须换掉整套西装。
用京城他那些叔叔伯伯的话来讲,这孩子,毛病一堆,狗怂脾气。
可这话他是不敢讲的,也不是他能讲的。
段怀英没说话,只是闭了闭眼,从车载纸巾盒里抽出湿巾,拇指和食指捏着两角,擦拭着咖啡渍。
棉柔巾划过面料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直到布料恢复平整,看不太出来,才淡淡地开口:“不用,走吧,去老宅。”
他说的是去,而不是回。
那算不上是他的家。
他没有家。
黑色宾利平稳地驶入车流,段怀英的手机屏幕上正自动播放着#甜颂拍照打卡送甜品#的热搜回放。
路人拍摄的画面里楚颂趴在玻璃上的侧脸有点模糊,碎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乱的,右眼角的那一颗泪痣在阳光下像颗黑色的碎钻,和他记忆里十七岁那个趴在课桌上的楚颂重合了。
那时候楚颂就总爱把下巴搁在他的练习册和书上,偶尔手上粘上的奶油会把他的书本蹭得满页都是,每次这时候他会强词夺理地说:“这样你的习题册就有甜味儿了呀,你得谢谢我。”
“老万,等下到了你给万宁打电话,让他找职业公关把那条热搜压下去。”
段怀英咔哒一声按掉屏幕,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规律的节奏,这是他在思考问题的时候的习惯,敲击频率甚至能够精准地永远保持在每分钟六十次。
像是机器人。
他补充道:“重点是,别让他们扒到那幅图的原作者是谁。”
老万应了声,心里直犯嘀咕,他们家这位爷这趟回国变得格外奇怪。
四年前,在M国连电梯里有人打喷嚏都会立刻屏住呼吸回家就要洗澡,今天却能容忍衬衫上沾着咖啡渍;以前连文件柜标签歪了都要亲自贴正,现在却包下整栋楼搞什么甜品店,还把那样的一幅画搬到玻璃幕墙上。
那幅画,根本不对称,按照他以前的习惯,甚至不能出现在他面前,会让他浑身难受。
最离谱的是那颗“泪痣”。
上周在纹身店,段怀英盯着不过就是第一个圆点的设计图看了整整半小时,又对着自己的脸找位置找了十分钟,活像是在做什么精密人.体实验。
泪痣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点掉都来不及,居然还有人上赶着纹上去一颗,大概是他上岁数了,不懂年轻人的潮流,可段怀英,也不像是会赶潮流的人。
车子驶入熟悉的别墅区,大门缓缓打开,庭院里的梧桐叶被晚风扫得沙沙响。
段怀英刚走进客厅,就看见段程坐在奢华的沙发上,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手里捏着份财经报纸,头条正是他回国接手家族新文旅项目的新闻,配图还是他在M国交易所敲钟的正装照。
“胡闹。”
段程把报纸扔在茶几上,玻璃杯里的茶水溅出几滴,在昂贵的紫檀木桌面上晕开一摊水渍。
他瞥了眼段怀英的左眼角,眉头皱得更紧,“刚回国就搞这些哗众取宠的事,还学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给自己搞了个纹身?段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不三不四,好个不三不四,是在说谁呢。
段怀英没接话,只是弯腰抽出纸巾,将水渍小心翼翼地圈起来,然后沿着圈痕擦拭,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处理易碎品,最后把纸巾折叠成规整的正方形,然后才丢进垃圾桶里。
段程对于他这病态的洁癖和强迫症不屑一顾,只当是看不见,开口道:“你母亲安排了下周的家宴,和你林叔叔的女儿见一面。”
林家的千金,是京城里出了名的优秀,长得漂亮,脑子好使,履历也漂亮,不同于别家那种只会花钱的花瓶,如果能和他家结亲,还能有不少其他助力。
段程呷了口茶,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城南的地块竞标需要林家的资源,这个项目对段家有多重要,应该不用我教你吧?”
“不去。”
段家的事情,与他无关,段怀英拒绝得干脆利索,连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段程猛地拍了下桌子,茶杯盖都震得跳起来:“段怀英,你给我搞清楚自己的身份!身为段家人,你的婚姻本来就该为家族服务!”
段怀英终于转过身,目光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那您也清楚,我有想要的人。”
“谁啊,”段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撇出嘲讽的弧度,“还是那个整天画些小孩子玩意儿的网络作家?”
他从抽屉里甩出一沓照片,全是楚颂在漫展签售会的抓拍。
照片上少年举着一杯奶茶对人笑得眉眼弯弯,眼神在镜头下亮晶晶的,和段家严谨刻板的氛围,格格不入。
“楚颂,他本来就是单亲,现在家里更是一个人都没了,他这种背景进段家的门,异想天开。”
这些照片明显是近期拍的,角度刁钻,显然是专业人士的手笔。
从自己回国那一刻开始,段程又一次盯上了楚颂。
段怀英的指尖微微收紧,照片边缘硌得指腹有点疼。他想起四年前那个暴雨天,段程也是这样把楚颂送他的漫画稿摔在地上,说“这些东西能当饭吃?”
而当时的他站在一旁,一言未发,只是把那些画稿都默默收了起来。
“放尊重些。”
段怀英弯腰捡起照片,动作轻柔地拂去上面的灰尘,按照拍摄日期从新到旧整齐地摞好,“楚颂是个很优秀的创作者。”
“优秀?”
段程冷笑一声,又是哐当一声,茶水从杯口溢出来,“你所谓的他的优秀是能帮你拿下市中心那片地,还是能让段氏的董事会同意你的文旅开发项目?我花重金送你去M国学金融,不是让你回来追那什么野路子的艺术家的!”
“送?”
段怀英终于笑了,只是笑意没到眼底,“您是说,当时那样的威胁是‘送’?”
他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西装内袋,转身往楼梯走,“我的项目不需要这种无谓的联姻,家宴我也不会参加。”
“你敢!”
段程的声音在身后炸响,“你以为你母亲为什么突然从Y国回来?就是为了盯着你!你要是敢搅黄和林家的事,就别认我这个爸!”
他母亲吗。
段怀英的脚步顿了顿,依旧没回头。
二楼走廊的灯光有点暗,他摸出手机,指纹解锁后点开那个加密相册。
里面存着四年里收集的所有楚颂的痕迹:小绿江专栏的更新截图、粉丝群里流传的画稿,甚至还有张楚颂在漫展签售会的偷拍照——少年举着自己画的Q版蛋糕,笑得像个小太阳。
手机震动了下,是助理万宁发来的消息:“老板,查到了,‘奶油可颂’,哦,也就是楚颂先生,他的银行卡尾号622848xxxx,最近三个月的消费记录里,有58笔是买小蛋糕,其中23笔来自同一家网红甜品店,应该是那家的常客。”
段怀英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下。
他还是老样子,对甜食有着近乎执着的热爱。
“很好,那家所有的品都买一份回来,交给甜品师研究一下味道。”
他翻出一个反复看过很多次但从未拨通过的号码,看着输入栏,半晌发了一条信息出去——
【好吃吗,我做的。】
高中时楚颂的书包里永远背着小蛋糕,会趁老师不注意塞给他半块,告诉他说“吃甜的能变聪明还能分泌多巴胺会超级开心”。
他还记得他和楚颂讲第一句话的那天——有次上课他偷吃被蛋糕屑呛到咳嗽,引来全班的哄笑,而段怀英给他递了瓶水。
“把谁都当好人。”他看着那些照片轻声说了句。
他点开支付软件,找到转账功能,输入那个尾号的银行卡号,转了笔相当多,算得上是巨款的钱。
备注栏里先写了“甜品基金”,想了想又删掉,改成“版权预付款”。
这样楚颂应该就不会拒绝了。
楼下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接着是母亲苏柔带着哭腔的喊声:“怀英啊,你就听你爸的吧!我们也是为了你好!林家那姑娘又漂亮又能干,你们肯定合得来的……”
段怀英皱眉,关上房门,隔绝了楼下的争吵。
房间里的摆设依旧和他出国前一模一样,书桌上的课本按尺寸从高到低排列,连台灯的角度都精准地保持在四十五度,投射在桌面上的光影的形状四年也未曾改变。
他走到书架前,移开最上层那本烫金封面的《资本论》,露出后面藏着的速写本——是楚颂当年送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淡蓝色封面已经有点泛黄,里面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小蛋糕。
扉页有行小字,是楚颂用红笔写的:“事儿多,小蛋糕对不对称也不影响味道呀!不过看在咱俩这么好的份儿上,迁就你一次。”
字迹带着少年人的张扬,末尾画了个吐舌头的小蛋糕表情。
左边一颗樱桃,右边也有一颗;上面有颗糖,那下面也一定有一颗。
这些小蛋糕,都长得很对称。
段怀英的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纸页边缘已经被摩挲得有些发毛,这是他四年里反复翻看的证明。
打开自己行李箱最底层,压着件蓝白校服,左肩膀上被马克笔画了颗黄色的星星,颜色已经淡了很多。
这是当年楚颂趁他专心做题时候画的,被他发现时还嘴硬:“这是艺术!”
他知道自己的习惯,故意的,连线条都是歪歪扭扭的,他当时手搓了很久,没洗掉。
还好没洗掉。
手机突然震动了下,收到了那笔款项原路退回的信息。
但段怀英笑了,这是他回国后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挺倔也挺刚的。
楼下的争吵声渐渐停了。
段怀英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见段程的车带着一股子怒气驶出大门,母亲站在庭院里抹眼泪,树叶落在她的肩膀上,她却浑然不觉。
总妄想用一切办法拴住一个男人,甚至意图将这样的枷锁强加在自己儿子的身上,不知道她过得累不累。
电脑屏幕的亮光照亮了整个黑暗的房间,在“项目亮点”那一栏,红字明晃晃地写着——“引入知名二次元创作者合作,打造沉浸式甜品主题街区”。
夜渐深了,窗外的月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落在那个速写本上。
段怀英翻开最后一页,背面还有行用铅笔写的极小的一行字,是楚颂偷偷留下的:“段怀英,你的眼睛很好看,我说真的。”
字迹被反复描摹过,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
大概这场对抗才刚刚开始,但这次他不会再放手。
无论是新项目,还是那个被他弄丢了四年的楚颂。
[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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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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