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楚王府小花园尚沉浸在将醒未醒的朦胧中,一道玄色身影已静立其中。
薇赫起势,拳风破开晨雾,招式简练,却带着沙场的杀伐之气。
腾挪间袖袍猎猎,步法迅捷如鹰隼,挥臂似刀。
三十招后,他气息微乱,额角见汗。旧伤处的隐痛迫使他变招,拳势化刚为柔,如流水绕山,在舒缓的节奏中蕴藏力量。
最终收势时,他额发尽湿,胸膛微促,那双凤眸却比渐亮的天色更清明。
“叶儿,叶儿……”粉衣女子轻扯绿衣女子的衣袖。
那名叫叶儿的女子已然看得痴了,“楚王殿下……竟这般英武?”
粉衣女子名叫核桃,她二人正是楚王府中存在感几乎为零的那几名侍妾之一。
知道自己不受楚王待见,她们平日里也不敢招了眼,只在早晚无人时才出来透透气。
“我二人没少在这会儿逛园子,你何时见过楚王在此练武?”
叶儿这才反应过来,“听闻楚王殿下纳了个男侧妃,难道这是……?”
核桃点点头,“我曾远远见过楚王一面,倒也是个俊秀少年郎,可年纪还小,想必没开窍呢,”核桃小声嘟囔,“不然为何对我们这些个侍妾瞧都不瞧一眼。”
叶儿恍然,面上有些遗憾,“若他是楚王该多好。”
正说着,薇赫已走到近前,在三步外驻足,目光有些警惕,“二位是?”
核桃拉着叶儿匆匆行礼,“侧妃…大人,我二人是缬芳院的,晨起散步,无意惊扰。”
薇赫记起东北角确有些宫里赏下的侍妾,略一颔首,“无碍。”
这两个字如今也只能在其他人面前说说了,楚王府的正牌主子是听也听不得的。
待他走远,那两个身影还推推搡搡地立在原处,隐约传来“他同我说话了”“你对着殿下的男人犯什么痴”的低语。
薇赫摇头失笑,将那些细碎声响抛在身后并不在意,他那位神出鬼没的好姨母却端着药碗从树后转出。
薇赫淡然的神色皲裂,像做错事被抓包的小孩儿似的,罕见地有些局促,乖乖唤了声“阿娅”。
蚩玉妹似笑非笑,“有空在这儿招蜂引蝶,没空喝药?”
“不过是活动活动筋骨。”薇赫辩解,“阿娅说过可以适当练一练。”
“你那小情郎主母住的正院不够宽敞?给你备的一排刀枪剑戟不顺手?”蚩玉妹挑眉,“非要来这犄角旮旯的小破园子,害我一顿好找——你就是不想喝药。”
被说中心事,薇赫索性破罐子破摔,“阿娅是否故意报复?这药一次比一次苦,定是加了足足的黄连。”
“谁叫你阿都小美那般逞强?”蚩玉妹理直气壮,“黄连降火,最是对症。”
薇赫作势要溜,却被匆匆赶来的陈络撞个正着。
陈络气喘吁吁道,“原来你们在这儿。”
蚩玉妹笑得有些幸灾乐祸,“正好,能治你的人来了。”
陈络好奇道,“方才听见姨母唤什么小美,是阿星的小名?”
“阿娅!不能说!”薇赫大惊失色冲到蚩玉妹跟前,情急之下,他一把夺过药碗,捏着鼻子强灌了那碗集齐人间百味酸甜苦辣咸的“孟婆汤”,直被苦到干呕,哪还有半分方才威风凛凛迷倒楚王侍妾的风姿。
陈络忙递上随身携带的蜜饯,蚩玉妹看在眼里,嗤笑道,“出息,还要你这奶娃娃小情郎哄着。”
“姨母,我都十六了!”抗议完了“奶娃娃”,陈络对小情郎头衔接受良好,自觉入了戏,软声求情道,“下次可否少放些黄连?府中药库,但凭姨母取用,若有什么姨母想要但府中没有的,我便去宫中求取。”
蚩玉妹恶劣一笑,踮着脚伸手,重重掐住陈络脸颊软肉,“你这小娃娃倒大方。”
“姨母,痛!”陈络抗议。
蚩玉妹这才松手,转头对薇赫道,“看在你这俊俏的小情郎份上,我下次便少放些黄连。”
薇赫刚松口气,却听陈络揉着发红的脸颊又问,“那小美……”
“不可说!”薇赫还想阻止蚩玉妹,可滑不溜手的蚩玉妹,若非有意,几乎没人能抓到她。
只见她灵巧一跃,很快爬到了一棵不算粗壮的树上,薇赫自是会爬树,可若他上去树就该被压塌了。
薇赫阻拦失败,蚩玉妹悠然坐在树上,声音清脆如黄莺格外好听,可落在薇赫耳中分明是魔音贯耳,“阿都薇乌赫——阿都为姓,乌赫是父名,薇才是本名。这个字,是美丽的意思。”
她在树上晃着脚,笑得狡黠,“所以,咱们的神鹰大将军,名叫小美!”
陈络先是一怔,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
……
东方既白,一日新启。
陈络亦步亦趋地跟在薇赫身后,声调软得像刚出锅的糯米糕,“阿星,你理理我罢~我不该笑话你的。”
薇赫脚步不停,只留给他一个清冷的背影。
“我保证再不提那两个字了!”陈络竖起三指作发誓状,“若违此誓,就让我……让我一个月内日日早起!”
这誓发得实在孩子气,连前面走着的蚩玉妹都忍不住回头嗤笑,“出息。”
许是这誓言表衷心起了效,薇赫终于停下脚步,侧身瞥他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阿星!阿星你最好了!”陈络见他态度软化,趁机凑到他身旁,“今夜西市有灯会,我带你去瞧瞧可好?”
蚩玉妹闻言挑眉,“怎么,只带你的阿星去,不带姨母?”
陈络从善如流,“姨母自然同去!大胖小桃也去,我再叫两个侍卫跟着,另暗中布些便衣,应当万无一失了。”
……
崇德帝当年推行的新政似是因着明懿皇后之死戛然而止,但诸如取消宵禁等举措却得以延续。
此刻华灯初上,西市灯火如昼,人声鼎沸。
各色灯笼将长街映照得恍若白昼,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糖人面塑、珠花胭脂、杂耍百戏,引得游人摩肩接踵。
陈络一入夜市便如鱼得水,牵着薇赫在各个摊铺间穿梭。一会儿要买新出的芙蓉糕,一会儿又停在糖画摊前,非要摊主画只展翅的雄鹰。
大胖怀中已堆满各式物件,反观小桃手中还空着,只有陈络记挂她年纪小,给她塞的一串糖葫芦。
“大胖哥哥,我帮你拿些吧。”
“不必不必。”大胖暗叹为何除他之外,众人都这般清瘦,若让这瘦瘦小小的小姑娘提东西,倒显得他欺负人了。
抬眼望去,他家殿下又拉着"侧妃娘娘"往前去了,正停在泥人张摊前,非要摊主照着二人模样捏一对泥人。
“这个可像你?”陈络举着那个眉目锋利的玄衣泥人,在薇赫眼前轻晃。
薇赫瞥了一眼,淡淡道,“不像。”
“怎会不像?”陈络不服,又拿起另一个轮廓柔和些的白衣泥人,“这个总该像我了吧?”
蚩玉妹在一旁凉凉接口,“这一黑一白,倒像是对勾魂的黑白无常。”
陈络却对这个说法颇为受用,“极是极是,我与阿星便是去勾魂,也是一对儿。”
说笑间,薇赫目光忽而定在不远处一个南昭饰品摊上。那摊位不大,陈列着银饰与特色绣品,并不起眼。
陈循着他视线望去,轻声问,“可是看中了什么?”
薇赫正要答话,却听身后传来女子低呼,“是侧妃大人……”
回首望去,竟是清晨在园中遇见的那两位侍妾。
核桃拉着叶儿正要行礼,被陈络摆手止住,“在外不必多礼。”随即问道,“你们是……?”
“我二人是缬芳院的。”
叶儿偷眼去瞧薇赫,被他清冷目光一瞥,立即红着脸垂首。核桃倒是落落大方,笑着解释,“听闻今夜西市热闹,我二人求了管事嬷嬷许久才得以出来走走。”
陈络颔首,并未计较她们不守规矩——他自己原也不是个守规矩的。他从钱袋中取出几块碎银递过去,“既来了,便好生玩玩。”
心下却思忖着,这些个年轻姑娘也不好一直被耽误,或许该为缬芳院众人都寻个去处。
他自然地执起薇赫的手,“前头那儿有杂耍,好生热闹,我们去瞧瞧。”
待二人走远,叶儿仍痴痴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玄色身影。核桃轻轻掐了下她的手臂,凑到她耳边,如同恶魔低语,“别看了,没见殿下都牵着手了?模样再俊也是个断袖。”
谁知叶儿闻言不但不失望,反而眼睛一亮,兴奋地拉住小姐妹窃窃私语,“我瞧着他们倒是般配得很。你说……他们二人之间,谁会是在上的那个?”
“啊?”核桃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随即还真认真思索起来,“我看侧妃大人武功高强,身形也挺拔,想必是他在上。”
叶儿抿唇轻笑,眼中竟透出几分通透,“我倒觉得,侧妃大人性子清冷,反而是咱们殿下那般主动的性子,更占优势些。”
两个姑娘这番私密的议论,自然传不到当事人耳中。
陈络给薇赫买了会转的风车,又一同尝了甜糯的桂花圆子,看了街头喷火的杂耍。
蚩玉妹不知又去了何处,薇赫来到那个南昭饰品摊前,驻足细观。
他俯身端详许久,最终拿起一枚鹰首银戒。那鹰首雕工粗犷,眼窝处嵌着两粒细小黑曜石,在灯火下泛着幽光。
“客官好眼力,”摊主殷勤道,“这是南昭老银匠的手艺,鹰是我们南昭的神鸟。”
陈络正要付钱,薇赫却已先一步将碎银置于摊上。
他将银戒套上食指,尺寸正好。
回府的马车上,薇赫望着窗外流转的灯火,指腹轻抚戒身上的鹰首,始终沉默。陈络心知必与南昭有关,体贴地没有多问。
只要不是图谋颠覆大雍……这个一直被陈络刻意回避的问题,此刻沉沉坠在他心间。
阿都薇乌赫,南昭宗室、大将军、护国神兽,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人物,如今却成了楚王府中闲散的“侧妃”,其中落差,可想而知。
南昭多山,地广人稀。大雍虽攻下王城所在的平原,若要彻底征服其余疆域,耗费巨大却收益甚微。
他正思绪纷乱,薇赫却忽然开口,“我的旧部联系我了。”
“你想…回去吗?”
长久的静默,久到陈络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时,薇赫轻声道,“总要回去的,只是不知……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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