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漓有滋有味在她府上住了几日，易桐宁进宫见皇帝，在挑选衣装时顿了顿，选了平日里喜欢的绣了竹纹的葱绿裙衫，系了块白玉的双鱼佩，发式她也拿不准主意，全然交给了棠月。棠月手巧，自己琢磨的发式不比京城大家闺秀间流行的样式差，她挑了几件簪子步摇点缀，面上只是略施粉黛，易桐宁对镜细细打量，与平日区别不大的装扮，没有沉重的配饰和复杂的编发，衣着素雅又舒服。她起了身，看到亦漓仗着棠月背对她看不见，在半空划了圈，愉快地甩着尾巴。她心情愉快地进了宫，和弟弟聊了半日，回来时还带了宫中御厨新研发的糕点给亦漓。
本以为神仙神兽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亦漓倒好，对于人间的食物都来者不拒，喜好甜味的点心，也喜欢大荤大素，比诸多凡人还要不挑食。她歪着身子，短爪子支着脸，不紧不慢地吃点心，易桐宁偷瞄她，总觉得她比刚从壳里出来时要圆润了些。
她尾巴上已经开始长新生的鳞片，乍看似乎已经变回完美的龙尾，只是近了瞧，伤口一圈仍然凹凸不平，形成坑坑洼洼的圆形伤疤。亦漓说她不会留疤，龙族的自愈力很强，天雷也不过是误伤她，伤害远不及锁定劈下来的对象。她恢复了不过几日，日夜积攒汇聚的灵力缝补元神的伤，也恢复了约莫四五成。
入了夜，亦漓睁开夜灯般的金瞳，易桐宁已经睡熟，她飞起来，钻出纱帐，从窗户留的缝隙出去。今夜乌云重，月光被遮掩了大半，她凝聚灵力，微光散开，亦漓抬起手臂，原地转了转，裙摆轻晃，闭上眼感知体内游走的灵力，而今尝试了变回人身，也不会牵扯到元神的伤，灵力运转也不成问题，只是用起法术的话，恐怕还是力不从心。追回来的东西藏在她的逆鳞下方，足够隐蔽，她自身的气息也足以掩盖它的灵力波动。那妖怪不知藏在何处，她双目望向远方，她这两日尝试感知天雷给那妖留下的标记，竟连半分气息都不曾感知到。
她转身回屋，身体从门扉穿过。亦漓坐在床榻边，指尖在易桐宁额头轻轻一点。
也许她一夜安稳无梦，那她也要赠予她美梦一场。
说来倒是神奇，亦漓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看清晰她的脸，而今相处过的时间加起来都不足一个月，她向来不多在凡间游荡，多年前交过的凡人好友，有时等她再回去寻他们，却只能寻到石刻的冰凉墓碑。亦漓深知凡人寿数太短，她认为无关紧要的年岁却是他们的全部时间，这千年里她结识的凡人很少，斯人逝去便当作断了后，飘得遥远的风筝，任他们飘去来世，不再留念。可易桐宁不同。她想，易桐宁对她而言并不同。
十二年前她不过偶然落在宫苑中，凡人天子信奉真龙，她便能看到些属于天子、王朝的气运。属于易家的王朝已经走向衰败，气运已经暗淡，她落在长了二百年的梧桐树上，这树与王朝同岁，正值秋日，枝头叶子都变得稀疏，枯黄的枯叶倒是掉了满地无人清理。
待王朝落幕，下个天命所归的君主登上皇位，这棵树也不知会不会留下。
她枕着树枝，听到树下有沙沙的脚步声。
她垂下目光，看到小小的身影独自靠近，竟蹲下来开始挑选起枯叶来。很有意思的小姑娘，看身上萦绕的气息应当是位公主。
她不禁笑出了声。
小姑娘听见了声音，便抬起头，将认真可爱的脸映入她的眼眸中。
真奇妙。
纪朝的气运意料之外地摆脱了颓然和暗淡，这种事不常出现，却也并非没有过。继位者能扭转气运并非易事，这些日子她也有听闻关于易桐宁的过去几年，想来能有如今的结果，易桐宁不少出过力。初见时，这孩子身上的气息甚至隐隐带了君王相。
很不容易吧。
睡梦中的易桐宁唇角微微上扬，不知梦见了什么，亦漓也不禁跟着她微笑起来，将身形幻化回小龙，挨在她枕边入睡。
日光向卧房倾斜时，麻雀清脆又稍显吵闹的叫声开始响起，易桐宁便睁开了眼。她少有好梦的时候，能不做噩梦对她而言就已足够。她睁着眼睛平躺，身心舒畅得慵懒悄然飘起，即使多睡会儿也没什么问题，她侧过脸，亦漓仍睡得香甜。便干脆再闭上眼睛。
等再度醒来，已然日上三竿。没有人来打扰她，竟能睡到这个时辰。易桐宁起身，下意识往枕边看去，却没有亦漓的身影。在房内走走，也没见到她，亦漓平时养伤，为了避免麻烦并不会离开房间，易桐宁出门会带上她，这些天从未单独离开过。
易桐宁推开窗户，暖烘烘的日光慷慨地洒进房内，她向外看去，树上多了平日少能听到的鸟雀叫声，便抬起头，亦漓周围落了好几只鸟，她本人倚靠在枝干间，垂下的双腿来回摆动，好生自在。注意到她，亦漓向下一跃，不见了踪影，下个瞬间便来到她身边。
“你可以变回人形了？”
“显而易见。”亦漓笑道，“不过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还需要叨扰你些日子。”
“我不在意。”心头的失落转瞬即逝，她又自嘲地暗暗去想，亦漓被伤痛困扰，自己又如何能去期盼她长留于此。
万幸那人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重新化作人形的亦漓浑身舒服，缩小的龙形看什么都大得很，别扭得不行。
“你既然化作了人形，那得去收拾间房出来。”易桐宁喃喃道，亦漓本想说不必，她大可以入夜就化回小龙陪她睡，只是府上突然多了个人，到了晚上又消失不见，府上那么多不知情的凡人，当然不妥。她便点点头，应了：“好。”
“诶？殿下的友人？”
待合适的时候易桐宁才让她显现在人面前，向棠月介绍。
亦漓颔首：“我姓龙，名亦漓。”
“好，好的，龙小姐。”
易桐宁艰难地忍住笑，道：“龙小姐与我少年时相识，许久未见，最近来了京城，难得叙叙旧。棠月，你回头叫人去收拾间卧房出来留龙小姐暂住。”
“哎，是。”棠月忍不住多打量她几眼，亦漓穿着轻薄，已是入秋的时节似乎并不觉得冷，她瞳色略浅，阳光照下来像是琉璃珠子的金色，好纯澈的金色。盯着人家看并不礼貌，棠月收了目光，小跑去喊人来准备了。
“你这姓氏也太敷衍了。”易桐宁抬起袖子掩住笑意，掩不住声音压抑不住的轻微颤抖。亦漓不在乎，她耸耸肩：“懒得想姓氏，若是我用首字作姓，与你国姓相同，才怕是不好解释。”
“天下同姓之人不在少数。不过，你们为何没有姓氏呢？”
“不需要呀，我出去报上名，别人便能知道我是谁。即使不晓得我的名字，从我的灵力也能察觉到我的身份，在凡界之外，大多如此。不过妖族同凡人接触最多，领地与凡界并非泾渭分明，彼此相融，姓氏这套也学了过去。”
“原来如此。”易桐宁点点头，忽地细细打量起她来，亦漓不明所以，顺着她的目光低头查看自己的装束，水族衣着大多轻盈，她这身是去年鲛人族新作成的绸缎轻纱，相较凡人并不那么保守，但也算得上得体，凡人年轻女子也有类似的穿着，她疑惑地抬起眼眸，听到易桐宁带了探究的语调说：“你与我体型接近，我的衣裳你应该也可以穿。已经入秋，亦漓你恐怕不畏寒，但穿这身薄衣在凡人眼里是很奇怪的。”
“啊，这样。”
方才打量过后，再想想与她并肩而立时，她们的个头也差不多，裁剪新衣需要时间，易桐宁柜中有今年新制的衣裳，没穿过两次，给她应当合适：“我穿过的衣裳……你应该不介意吧？大不了我去加急让裁缝做新衣……”
“不必着急。”亦漓道，“我怎会介意呢。”
那就好。
长公主府虽然少有人留宿，闲置的客房也不可能放在那落灰。平日里都是正常打扫，只要简单收拾收拾即可。棠月自己都收拾得过来，待她完成工作回去时，亦漓已经换了身衣裙，她瞧着熟悉，从记忆力翻了翻才想起来，那身天水碧的衣裙是春天时裁制的，易桐宁拢共没穿过几次，她印象自然少。不可否认，这身衣裙实在适合殿下的这位好友。
她正和易桐宁说笑。棠月甚至不知是否上前去打扰，像是察觉到了她靠近过来，亦漓打住了话头，回眸望向停在不远处的她。
“殿下，龙小姐，”她小跑过去，向亦漓稍稍欠身行礼，“卧房已经收拾完毕了。”
“嗯，辛苦你了。”
亦漓也冲她一笑：“谢谢啊，真是麻烦你了。”
她脸颊一红，忙摆手摇头：“不麻烦不麻烦。”
“今日正好有空，再去给你做几套衣裳。”易桐宁说。
“现在去？”
易桐宁已经起身：“走。”
通常来说，都是御用的裁缝来府上测量、选定布料和款式，亦漓跟上她，亲昵地挨在一起，棠月收了话头，只是扬起愉快的声调在后面喊：“那殿下您需要我跟着吗？”
易桐宁回过头，却又向亦漓看了眼，轻轻摇了摇头，笑道：“这就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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