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是潮水的声音。
灰蒙蒙的，翻卷着黄褐色的浪，撞碎在赤色的峭壁上，那些碎片一样的浪花在日光下闪过一抹惊人的白，随后落入浑浊的海中，无踪无迹。
散发着鱼腥味的海草如一大团头发，被塞入防护服的破洞中用来保暖。
不远处的海面上漂浮着银黑色的浮标，俞灵看到后扯着身边人的袖子大叫：“如果能看见浮标，就证明离灯塔不远了，我们有救了！”
“好孩子，那不是浮标。”一阵疲惫的嗓音响动着，像是剪刀撕开布匹时会发出的声音。
船上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声音，因为极度营养不良、因为太疲累。
俞灵听见自己扯着身边那人，撒娇般地喊了一声，妈妈。
女人沙哑着嗓音回应道：“快了。”
快到岸上了吗？可放眼望去，除了茫茫海水，连座岛屿的影子都没有。
船只划破凝固成一片黑色胶状物的海面，终于接近了“浮标”。
俞灵也因此能够看清，那是一颗机械人的头颅。
头颅底下散乱着一大团黑色的线，像是机械人的血管。
它在海面上漂浮多久了呢？
船上有人说，把它捞上来吧。
俞灵也是这么想的，把这颗可怜的头颅打捞上来吧。
紧接着，说要打捞的人，又轻飘飘补充了一句话。
他说。
说不定这颗头里还剩一点能量，别浪费了。
毛骨悚然的寒意被风裹挟着扑来，将她浑身都吹透了。
她听见自己用哭腔的嗓音，又喊了一声，妈妈。
*
俞灵睁开了眼睛。
她有些茫然。
感受到眼角残存的潮湿，她有些不适地用手指蹭了蹭。
头顶冷不丁响起一道熟悉的ai嗓音。
“您休眠了7个小时。”
感知逐渐回到身体中，她下意识活动起上次受伤的肩膀，记忆有些混乱。
刚才的那些……都是梦吗？
怎么会那么真实。
大脑重新运作后，俞灵第一句话，是回答面前的银白色机械人：“比起休眠，用沉睡来表达更准确。”
机械人缓慢地眨了下眼：“抱歉，我还没有下载完通用语言模块。”
“……”
俞灵晃了晃脑袋，梦里的记忆如潮水般退去，她靠坐在床上摸索，指尖忽然触碰到一块冰冷的金属碎片。
“嘶。”
锋利的边缘差点割伤她的手指，俞灵定睛，将金属碎片拾起，发现它外观是纯黑色的，在灯光下泛着薄膜一样的水光。
也许是最近频繁出入程序空间的缘故，总觉得这外形……
正思考着，俞灵掌心慢慢长出一团半透明的阴影来，被暖色的灯光映照着，像一块燃烧成橙红色的煤炭。
它凑近金属碎片，嗅了嗅，忽然长大了嘴巴——
俞灵反应极快，缩回手没给它吞下去的机会。
她转头看向机械人，刚才那一幕被机械人闪烁的电子眼睛收录，被看了个正着后，先别开脸的竟然是机械人。
它似乎有些难为情。
“咳，”俞灵清了清嗓子，“怎么升级后的你变内向了……不对。”
不对。
她仿佛才接上弦，猛地反应过来——
“你怎么有实体了？！”
温序不是说，参天塔内部禁止非自然人吗，他为何要给他的个人ai打造一个机械实体。
而且这机械人的外观跟她常在城防区看见的不同，直截了当地展现出它的机械部分。
机械人的制造商往往为了让它们更快融入人类群体中，会将它的外观覆盖一层仿生皮肤，或者喷涂成灰黑色的外观，以免吓到行人。
这个家伙的风格，恨不得告诉全世界，我是一个机械仿生人。
“咳咳……”
银白色的机械人挠了挠它的金属脑袋，更难为情了。
“我升级了很久，从休眠状态醒来后，就发现自己变成这个样子了。”机械人说。
俞灵问：“温序呢？”
“长官还在CTT研究所，彻夜未归。”
“那我怎么回来了？不对，我怎么突然昏迷了？”
俞灵发现自己现在一思考头就会传来钝痛，就像是做过开颅手术一样，仿佛有人硬生生从她脑子里挖走了一块。
机械人没再说话，而是拉开胸前的银色金属门，亮出一片屏幕。
画面里，先是一阵剧烈颠簸，随后放大了俞灵的脸。
她上一段记忆还是听到温序说，孟桑杰在监狱里突然发狂袭击狱警，即将被送到研究所来检查。
再之前是推测那个名叫RUINBOW植物茶饮在城防区的代理生产厂商有问题。
难不成是因为喝了茶饮而发狂了？
再联想世特骏想把未通过审查的异种寄生物卖给vip客户……
画面静止了半分钟，终于有了动静。
招云醒了。
她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是找俞灵。
画面里，招云暂时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动动手指，艰难地在床上写“652”这三个数字。
守卫队队员373652并未在场，正当研究员们挠头时，温序指着俞灵问，是不是在找她？
俞灵上前一步，镜头跟着晃动。
她意识到这大概是像行车记录仪一样的东西，内置在头盔中，方便在查询证据时回溯。
招云拉住了俞灵的手，引着她去摸防护服的口袋。
轻微的移动幅度让招云颈间的金属吊坠滑落到胸前的口袋上，吊坠形状像块纯黑色的拼图。
俞灵想起在世特骏污染空间里时，招云还自信满满地说，自己已经掌握了足够扳倒世特骏的证据。
那些被装在一个密封袋里。
招云醒来后应该是想把证据交给她信任的人。
于是俞灵仔细地摸索招云外侧防护服的口袋，但是里面空空如也。
“滴滴…滴滴…滴滴…”
检测贴片在招云两侧的太阳穴上规律闪着光，发出阵阵嗡鸣。
俞灵搜寻时，手掌不经意从吊坠上方掠过。
突然，她感觉体内一股热流涌动，掌心那团阴影几乎不受控，要从她体内钻出来。
四周都是人，研究员们的目光虎视眈眈。
俞灵猛地缩回手，按住手掌。
可惜阴影的力量太强，喂了它几次芯片后，俞灵越来越能感受到它有时不太听自己的话。
不再跟一只为了讨口吃的而卑微舔蹭的小狗似的，而是自己引着俞灵去捕猎食物。
阴影咬住金属吊坠的一角，死死不放，俞灵拼命向后扯拽，吊坠被咬碎，生生拽下了一个角。
俞灵惊慌地抽开手，向后趔趄两步。
能够一直随身佩戴，肯定是对主人来说很重要的东西，那个拼图，恐怕是招云想要死都带走的宝贝。
现在却被这可恶的阴影咬碎了一个角。
既然能够引起阴影的注意，拼图里说不定还有记忆芯片的成分，至于是招云本人的还是她亲人的，无从得知。
俞灵有些愤怒，还有点自责，为了避免掌心的阴影再贪婪攻击，她不得不退后到安全的距离。
那个密封袋究竟被招云藏到哪里了？还是已经被拿走了……
镜头跟随她的动作离开病床，招云指尖再次移动。
俞灵视线紧紧跟随。
她在拼写一个单词。
背、叛。
俞灵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掌心阴影发现自己钻不出去后，开始愤怒地啃咬她的手指。
她忍着剧痛，看见招云又拼写出第二个单词。
流、亡。
背叛和流亡。
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但在这里不方便说。
那为什么会信任俞灵呢？
不久，她听到研究员接起电话，说嫌疑人孟桑杰和王爱丹已经被转移到CTT的高危实验室中封锁。
正当教授们讨论着由谁来接手这两例高危患者时——
“滴滴…滴滴…滴滴…”
仪器播报的频率陡然加快。
偌大的实验室内，空气中仿佛有什么无形的物质在生长。
俞灵在人群中看到温序的眼睛变了颜色。
他开启了数据之眼。
为什么？
他预知到这里有危险？
俞灵没再管阴影，而是本能去摸索藏在腰间的武器。
温序也注意到她的动作，以极轻的幅度摇了摇头，似乎示意俞灵不要惊动旁人。
他朝俞灵的方向走来，假装去摸挂在耳侧的通讯器。
随后，抓住了俞灵的胳膊。
“滴滴！滴滴！滴滴！”
身后，绑在招云身上的仪器疯狂报警。
“心律失常，患者对稳定药剂产生排斥，她似乎在抵抗药物的吸收！”研究员大声说着，手忙脚乱将病床围住。
千钧一发之际，温序忽然转身，将一只黑色手环绑在俞灵腕部，随后猛地将她推出了门。
俞灵没料到他这番举动，毫无防备地被推出门，刚想冲进去问个究竟，温序的数据之眼猛地亮起光芒。
金属大门瞬间关闭，是温序动用了自己的力量。
头盔的可视窗口对准大门缝隙，里面似乎发生了一场无声的爆炸。
画面定格在缝隙中腾起的火光。
“以上是记录仪的全部内容。”机械人关闭屏幕，敲了敲自己胸前的金属外壳，外壳像是手工安装的，四角有些不对称，导致外壳关闭时需要借助外力。
“温长官的私人飞行器上也有我的系统，我收到定位信息后，在研究所的天台上接到了您。”
俞灵低下头，发现自己左手手腕确实多了一个陌生手环。
是它发出定位信息，让飞行器把自己带到这里来的？
那刚刚刺痛她手指的黑枚碎片，大概就是从招云吊坠上扯下来的。
掌心的阴影还在挣扎着想要往碎片旁凑去，俞灵能感受到体内一股不属于她的拉扯。
她把芯片藏入空间立方中，将阴影捏回掌心。
这成分是记忆芯片无疑，不然她不会“昏迷”，还做了一个极其真实的梦。
她读取的记忆里，那个拽着大人袖子，一声声喊着“妈妈”的小女孩，是招云吗？
记忆里人们坐着一艘救生船，漂浮在灰色的海面上，像极了招云描述家人从荒漠区迁徙时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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