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风急雨骤,猛烈抨击着看似脆弱易碎的玻璃。
我被呼啸声惊醒,嶙峋苍白的手还插着冰冷的输液管,没有温度的液体缓缓流进我的身体,一阵恶寒让我好不适应,心头忍不住地发酸,格外地想念先生。
明明他才走没几个小时,却让我如此的难熬。
我得了病,很严重,按照现在的医疗水平没有痊愈的希望,我想放弃,但是挨不住先生请求的眼神,最终还是妥协。
听着风吹雨打的声音,等着天明。
秋日的雨时来时停,没有征兆,待晨光熹微之时,便已经停了,透过窗,叶隙间泼洒下辉斑,碎光摇曳。
明明应是醒来之际,我却颇有困乏之意,迷糊中睡去。
再睁开眼是被先生赶来时开门声唤醒,急促的呼吸让他话语不相连贯,手里紧拽着一捧冰糖葫芦,半透明的糯米纸上倒挂着雨水。
我缓慢轻柔地说:“你怎么今日这么冒失,下雨了怎么不记得打伞?”
先生窘迫地讪笑,修长细白的手扶额,抖动衣服剩余的水,拍散带来的冷意,才走到我面前。
“我出门的时候还没下雨,想着去给你买束玫瑰花,昨夜梦见你甚是喜爱,想今日赠你讨你欢喜,大抵是去的太早,花店居然还没开门,本想再找找,就下起雨,我怕耽误时间太长,正焦灼,就看见冰糖葫芦,嫣红的模样虽不比玫瑰,但是酸甜的滋味,我想你也是喜欢的。”
先生静坐病床旁,面色又喜转悲再转喜,笨拙地讨爱人欢心的样子,让我心头一软。
我不忍拒绝,但是还是说出口,“医生说待会要检查,看报告之后就得安排手术了,恐怕不能吃。”
先生愣怔,瞬息又笑道:“没事,今日这冰糖葫芦落了,不吉利,明日我会带来新的。”说完又再加上,“还有玫瑰。”
我温声答应,“好。”
检查结果不是很好,情况更加恶化,当天凌晨我就被紧急送到手术台,明晃晃的灯直射进我的眼,刺的睁不开眼,在麻药的作用下,我陷入了昏迷,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被风揉乱的淡云之下,先生依靠着盛开着玉兰花的树,依稀在端详树的纹路,我想这人好生奇怪。
我的大学最好的专业是风景园林,可我读的不是这个,它分数太高,我有自知之明。
学校风景园林院举行了一场花木之旅的观赏活动,我好奇心作祟,跟着人群围观。
先生站在讲台上,意气风发,眼里有着星光,洁白的衬衫被风轻轻撩动,衣下劲瘦强悍的体型若隐若现,我好像听见猛烈跳动的声音,仔细分辨才发觉心跳已经暴露了我的心思。
我开始会在各种人群中寻找先生的足迹,他生活规律,不难摸索,我时常害怕他发现我的身影,就如同小偷,尾随者尽情的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贪恋着他的气息。
我唾弃着自己,这种行为真的不见光彩,恶劣至极。
我侥幸地想着没有打扰他才好。
笨拙如我,频繁地出现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怎么会不被发现,终于再一次吃饭的时候被抓包了。
我慢慢咀嚼着嘴里的食物,寡淡无味。
“嘭!”的一声,对面就坐下一个人。
我敛着眉抬头看,想着是那个家伙这么没礼貌。
“咳!咳!咳!”来者实在是让我大吃一惊,导致食物直接呛到鼻腔,我用力打喷嚏,一粒白米饭成功喷射到先生的手上。
我还没从鼻头发酸发涩的劲缓过来,又看见这么触目惊心的一幕,惊恐地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越说越难受,我明显地感受到眼睛涩酸,忍不住想哭。
太丢脸了,还是在先生面前,这得是多么差的印象,我很委屈。
“没事的,你可不要哭呀。”先生拿纸擦掉手上粘连着带有鼻涕的白米饭,没有愠色,甚至带着笑意说。
我羞愧地啜泣着,眼泪婆娑,我想这个样子一定丑死了。
先生递给我一张纸巾,问我的名字,“我叫燕正疏,你叫什么名字?”
我呆木地看着先生,愣了半秒,哽咽地说:“我叫楚落。”说完我更加难过了,先生的声音像温煦的暖风,我的却是呜咽的鬼风。
这样还能讨人喜欢吗?
先生到没有在意这个,嘴里念叨,“楚落,初落,你听过夏口帆初落,涔阳雁正疏吗?”
我心底正纠结,先生的话我也没听清楚,更怕不懂装懂日后不好解释,老实摇头。
“我们两个的名字都在这句诗中。”先生不恼,耐心解释。
我半响才反应过来,暗自窃喜,又感叹到先生出口便是诗句的文雅,就像古时的老先生一般,而自己便是粗鄙之人,能交谈甚欢吗?
犹豫着问:“你很喜欢读诗吗?”若是喜欢,我也要回去认真学习诗句。
“一般喜欢。”先生思索一番,斟酌回答。
我确实郁闷了,一般喜欢是什么喜欢,我可一点也不喜欢。
许是先生看出我的不解,便再次回答,“我也就小时候背诗词歌赋,长大变接触不多了,刚刚这句诗还是我的一位朋友,听到我的名字脱口而出,我才知道。”
我不禁地打趣道:“我还以为你想古时的先生一样,文雅风趣。”
“先生?”
我解释道:“对呀,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感觉你像是画中走出来的文人,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一样。”
不知道是哪个字戳中了先生的笑点,他噗呲一笑,就没停下。
而后我便和先生成为朋友,起初只是打趣之时唤他先生,时间之长倒是成了习惯,到如今也是换作先生。
我本以为我是闹,先生是静,时常担心他会不会因此厌烦我,相处下来才明白,如先生相比,自己这点闹实属称不上。
不熟先生的人以为他静雅,就如古时读书人一般,熟悉之后才能明白,先生笑点低,爱说话,爱打闹。
我一直将自己的心思藏于心底,不敢透露半分,这世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认同理解这份爱,我怕先生也会因此远离我,我宁愿以朋友的身份相伴先生一生,也不愿捅破那张无形的白纸,袒露在阳光之下。
我想先生也是只当我是挚友。
谁知一切将被打破于那个立冬之日。
缟素的底色,天仙碾碎白云撒下人间,细雪纷纷,面目皆是银色。
我约先生出来吃云吞,我生于北,先生生于南,虽然家乡习俗吃饺子,但是我乐意随先生吃云吞。
我裹着超大号的羽绒服,系着围巾,在宿舍楼下等先生。
十分钟过去了,先生还没下来,我有点急,忍不住给先生发了一条消息。
没回。
我想可能他没看见,再等等吧。
又十分钟过去了,我想催促了,上午约好的在他宿舍楼下,为何还不下来。
我给先生打电话,无人接听。
是有急事吗?那为何不同我说,我不会不理解的呀!
我想再等十分钟,还不下来,我就走了。
我看着时间倒数,五…
四…
三…
二…
二点五…算了,不等了,我自暴自弃地想,带着一肚子的气回到宿舍,愤懑地想以后再也不和先生联系了。
一天过去了,先生还是没回消息,我早已经从闷气之中平息,开始胡思乱想,是我那句话没说对,惹先生生气了吗?
回顾之前的对话,我找不出来。
那时为什么?
脑中猛地缓神,难道先生知道我喜欢他,故意躲我?
除了这个理由,已经找不出其他可以解释的由头了。
我心慌,不顾天色很晚,混着回宿舍的同学偷摸进了先生的寝室,敲门的手停留在空中,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解释。
身后就响起,“你是楚落吧?”
我被吓到,转身辨认,“你是认识我?”
来者解释,“你不是经常和燕正疏一起吗?”
我莫名羞耻,感觉被人这么说好似戳中心思。
来者没看出我的羞涩,问:“你是来找燕正疏吗?”
我点头。
“你不知道他今天出车祸了吗?”
车祸?
这两个字如同重剑直直地扎在我的心头,头皮发麻,四肢无力,我险些没有站稳。
哆嗦着问:“他在那个医院?”
“第一人民医院。”
我没在问下去,一心向担忧先生,出校赶车去医院。
我问了护士找到病房,看到被子覆盖过到枕头,我不敢放声哭泣,咬着嘴唇啜泣,浑身颤抖,“你,你,我都还有很多话没说,你,你怎么都……”
“我还没表白了,我都还没和你走过余生了……”
“你...你...”
我话语断断续续,带着哭腔,我不敢上前,更加不敢掀开被子。
颤颤巍巍地扶着墙,开始咳嗽。
“我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瞳孔收缩,一时间无神论在心中摇晃。
缓慢扭过身,殷红的眼角,翕张的鼻孔,满面的泪水,无声地说:“你......”
“我到底怎么了?你哭什么?快别哭了,你是哭泣包吧,怎么这么喜欢哭?”
我瑟缩着伸手触碰眼前人的脸颊。
嗯?咦?额?
热的?
没死?
我顿足哭泣,胡乱摸着先生,“是热的!还好是热的!”又喜极而泣。
先生没好气地说:“是热的,不然你还以为是冷的?”
我擤鼻子,又哭又笑说:“没有,没有,是热的就好。”又指着床上说:“那躺着的是谁呀?”
先生不理解,问道:“什么躺着的是谁?没人呀?”
“没人?”我不相信,动身掀开被子。
空空如也。
看出我的窘迫,先生笑道:“你看你,真是够迷糊的,你的眼镜都不带,闹的一出好戏。”
我没脸说话,当时出门急,忘带了,连忙转移话题,嗔怪道:“你出事怎么都不给我说一下,害我胡思乱想。”
先生瘸着腿,我搀扶着,看着先生从柜子里拿出一部屏幕四分五裂的手机,惨不忍睹。
我留下来照顾先生,虽然出了车祸,但是性命无碍,只是先生腿扭伤严重,打了石膏,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接下里得好好修养。
我睡到傍边的陪床上,想着还好人没事,全然忘了来时自己说过什么。
先生按耐不住地问:“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我迷糊地说:“什么忘了?”
先生迟疑,道:“你确定要我说?”
我只认为没什么大事,也想不起有什么事,没格外在意,说:“你说吧。”
先生清嗓子,字正腔圆地说:“我还没表白了,我都还没和你走过余生了。”
听完我才意识到,脸瞬间通红,耳朵都没忍住烧起来。
我捏着被子莫过脑袋,装作没听见。
先生却不打算轻易放过我,开灯,对我说:“我可是听的一清二楚,你就别装傻了。”
我不作答。
先生叹气,“你出来吧,我有话对你说。”
我依旧不动。
先生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说:“你再不出来,我就亲自拎你出来了。”
我纠结,但是更担心先生的腿,怕他二次伤害。
缓慢移开被子,坐起来。
“抬起头,看着我。”
我听先生的话。
“我都没说什么,不准哭。”
我咬着牙关,不哭。
“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默默点头。
“走到我面前来。”
我下床,站来先生面前。
“抱着我。”
我不知所以,“嗯?”
先生重复着,“抱着我。”
我僵硬地伸手抱着先生。
鼻息之间环绕着消毒水的味道,还带着属于先生温热的气息,我有些喜欢。
“楚落。”
“嗯?”
“我也很喜欢你,一如你喜欢我一样。”
和先生确定关系后,先生更加喜欢打趣我,开始问我以前是不是经常悄悄跟着他。
我不回答,先生便佯装生气。
我羞涩着点头,先生便会轻轻亲吻我的头额。
得到奖励,我便时常期待先生问我类似的问题。
次数多了,小心思就被先生发现。
在又一次,先生待我回答之后,没有奖励我,我仰头困惑等待。
先生敲弹我的额头,“你是不是专门等着我亲你?”
被戳破小心思,我羞愧低头,觉得没脸见人。
先生捧着我的脸,捏我的嘴巴,玩弄成鸭子模样,一下一下的轻啄我的嘴唇,我羞涩成了红鸭子。
看着我的红着脸,眼里喜色渐露,在我耳边呢喃,“你要是喜欢,随时就可以亲我。”
先生从来不隐藏我和他的关系,相比起来,明明是我先喜欢他,却又些胆怯被世人知晓,我感到惭愧。
我没有将我们之间的事告诉妈妈,父母很早就离异,我跟了妈妈来到南方,她将我独自带大,我怕她接受不了。
但是现在与我确定关系的第二天,便告诉了他的父母。
他们很开明,对我很友善,我感到庆幸,而我在这之前担忧他的父母的反对,会让先生离我远去,先生用实际行动向我证明,不会发生那种事。
我把自己的犹豫告诉了先生,他表示理解,也告诉我先不要告知我的妈妈,等未来一切稳定之后,再说不迟。
毕业之后,我和先生同居在我家乡的城市。
他说:“反正两个城市都很近,做高铁也就两个小时不到,你的妈妈一个人生活,更加孤独,我的爸妈相互有伴,还时常不在家,定居在我的家乡还能经常回去看望,顺带刷刷眼缘,倒是让你妈妈更加容易接受我。”
我很感谢先生的理解和对未来的打算,他永远想的周到并且周到着为我环绕。
我更加依赖先生,他做饭很好吃,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我每次想为他做点事,他就会说,一直待在他身边就是为他做的最好的事。
我很惭愧,内疚,因为这件事我都没做好。
手术结束后,情况依旧不乐观,妈妈和先生轮流照顾着我。
我坐靠着,看书,妈妈削着苹果皮,问我:“落落,你们是不是在一起了。”
我愣怔住了,我也听明白了。
妈妈没看我,继续说:“我能看出来,妈妈又不是傻子,妈妈就是觉得我们挺对不起人家。”
我想也是,一身病拖累了先生。
妈妈问我:“他父母知道吗?”
我点头,“知道,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妈妈笑道:“这孩子细心,认真,连这件事都能处理好。”
我想是的,当初先生让我出去,说有事和爸妈说,我隐约察觉到是什么事,想和他一起面对,先生执着的让我出去,我不好当着先生爸妈的面忤逆先生,最终还是听先生的话,出去等待。
等再进去的时候,先生的爸妈已经欣然接受,我不知道先生是怎么说的,我只认为这并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
而后想细问先生,先生也总说这是秘密。
妈妈又说:“其实要不是这件事,我真的很难接受,你也别怪妈妈思想故旧,我这一生婚姻不幸,我希望你能过上令人羡慕的生活,事业高就,结婚,生子,家庭美满。”
说完递给我已经削好的苹果,“我能看出他对你的好,全心全意照顾你,这份心意真的难得,妈妈虽然不理解,但是我也不会反对,只要你好好的。”
等晚上先生来,我告诉先生,妈妈知道了,不反对,先生紧握我的手,告诉我,他知道。
我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在来年开春三月惊蛰,我央求先生待我出去转转,挨不住我眼里的渴望和哀求,先生在医生的允许和仔细叮嘱下,带我细看江南烟雨。
天空倦了寒冬的冷冽晦暗,请来春雨,一染青山草木新,一池江水映桃花。
我在先生的搀扶之下坐在亭下看雨,行人折彩伞徐徐慢步,春风细雨拂面,百花杨柳相伴,我对先生说了很多话,只从生病之后,我言语甚少,不喜不乐,对先生笑得不多。
我告诉先生我有多爱他,从第一次见他,便一眼万年。
我告诉先生我喜欢他抱着我,他的肩很宽。
我告诉先生我喜欢他做的饭,很好吃,先生喜辣,我却吃不了辣,他却为我戒掉吃辣。
我告诉先生我……
我还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可是我好累好累,我感受到先生的热泪滴在了我的手上,我想安慰他,但是虚弱地说不出来,没来得及说我便睡下了。
我于农历三月初九下葬,那天是先生的生日,我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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