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柏犹豫地打开塑胶盒,拉起电闸,地下室一排排LED灯、洗墙灯、泛光灯,大灯依次亮起。
下头宽敞的地方暴露无遗,五根石柱做为支撑,比篮球场还大。
玻璃展柜里崭露头角的各色器物,好像在借着身上釉色比美。
翻模的石膏像盖着塑料薄膜、雕塑作品半成品最多,三四个大型电窑、搅拌机、裂泥机各种机器摆放其间。
地下室作为一个存储位置,在保存方面非常完美。
它的室内温度保持在二十到二十五摄氏度以内,泥的存储也正需要在湿度为百分之四十到百分之六十之间。
王柏听苏敬说过,这里盛夏期间根本不用靠加湿器辅助,墙壁上特意安装的大理石甚至需要除湿器保持干燥。
杨清至问:“就是这?”
大理石有吸水性,温差会在大理石上产生冷凝水,他远远看向那两面大理石石墙的对面。
斜上方那八十一个圆形通风口,等太阳到达一定高度,会有一缕缕圆柱形金光投射下来代替采光井的位置,使湿气蒸发,这个设计无疑是经过考究。
“嗯。”王柏走下台阶。
他把杨清至带到最里面去,在近期周围唯一有活动迹象的一个作品前停下,掀开塑料膜和亚麻纱布。
杨清至跟得不紧,正背对着王柏,视线停在一只一百五十公分的小象上:“那个姓梁的,今天不在?”
那个被墙体隔断的空间里,放的全部都是动物。比起王柏,这些动物更能吸引杨清至的注意力。
王柏没什么表情:“梁叔叔出差了。”
“梁、梁叔叔?”荒谬致使杨清至眉头紧缩,他转身。
光从正顶倾泻而下,整个慈航道人褪下包裹的褐色布料完完全全展现在杨清至面前。
雕塑泥通过骨骼上的钢筋支撑,正居高临下垂视观众。
杨清至皱眉:“给我看这个干嘛,我说你自己做的。”
此间最在乎的两件事开始在他脑子里不分伯仲的互相攻击起来,他上前追问:“还有,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叫梁思鉴的,那个老不死的也配被你叫叔?”
面前沉寂稳当的观音像在衣衫和饰物上刻意与寻常的传统形象区别开来,细枝末节区别很大,头上珠钗夹带私货有现代化装饰,净瓶也被替换。
这雕像有张慈眉善目且极其经典的脸,昭示着主人秉持深厚技艺,足以在传统上推陈出新。
“四不像,到底给我看这个干什么?”杨清至愈发不耐,指着那个替换净瓶的东西:“看这个背上有洞的小马?”
王柏眨眨眼,轻声说:“这就是我做的。”他扭过头:“好看吗?”
刚才的战争预示着今天不是一个能好好坦白的日子。
就像刚才,比起不明不白的拥抱,他宁愿进卫生间洗脸冷静,做了明知道会让杨清至更加生气的事。
好像越来越像某种小玩具,完全取决于被杨清至怎样对待,一有不对就立马失控,感官失灵,疯狂反击。
事实证明平复心态成了王柏现在最重要的事。
“王柏。”杨清至皱眉在作品和王柏之间来回露出费解目光,表情逐渐崩裂,“你没跟我开玩笑,这是你做的?”
震惊、迟疑、原来如此,在他脸上反复交织,最后成了深深的自我谴责,和埋没天才的内疚:
“……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你会做这个,这不是天才吗?!”
“……”王柏准备好的话胎死腹中,拳头微微攥紧,抿着下唇重重咬下。
他眼睁睁瞧见杨清至神情复杂地擦了把脸,犹如老父亲看着儿子光宗耀祖,眼里满满都是对他的欣赏和赞美之情:“你为这个才跟在那个老东西身边我一丁点儿意见都没有,我不该跟你生气,我以为你是为了钱、为了气我。”
被赞叹不已的本世纪最伟大的天才默默看着杨清至罕见地露出些尴尬追悔:“早知道当初我就该多带你去找马师傅,他总说只要一锤子就能看出深浅。”
老马师傅是他们当地有名的石碑寿材工匠,最会纂刻石缸、石像,二十四生肖、凤凰、麒麟、大象、狮子、仙鹤和獬豸。
以前杨清至这个纹身师搞原创,乐衷于从石匠那取材传统纹样。
王柏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有点功底在身上,但这人刚才对那些动物产生兴趣是必然,龙虎老鹰不死鸟,唐狮凤凰加大蟒,杨清至最喜欢这些。
王柏唯一一次跟着是被王谆白带去的,石场里头机器声巨大,到处是灰,弄得他鞋都脏了,之后就再也不去了。
“骗你的。”
王柏冷声发笑,第一次觉得把杨清至牵着鼻子走也不过如此:“我怎么可能是天才,你怎么什么都相信?”
他怀疑杨清至是装的。
杨清至慢慢吞吞的,过了好几秒才回神,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泥身像,好像陪王柏演了场戏:
“好了好了,不是就不是,那你的呢?”
王柏慢慢瞥他一眼,转身面对雕塑:“这个就是我的。”
“苏老师给我修改了很多遍,才完成,虽然不是我做的,但是他们说,这樽观音像能帮我得金奖。”
他回头对着杨清至迷蒙一笑:“而且梁叔叔还说让我给他养老。”
密闭空间的声学特性让声音在空中变成空灵悠长的回声。
“养老”两个字在杨清至头顶飘来飘去,叫他胸闷气短。
没有了外头随处可见的松绒绿意,地下室中各种高级成品碾压着人的视觉,大面积灰暗颜色也是种隐形压迫,“所以你拒绝了是不是?”
“没有。”王柏摇头:“我不需要拒绝,这是件好事。”
“哪里好?”杨清至用力拽他胳膊,把人狠狠扯到自己面前教训,脑子里被大火烧的只剩四起的烟雾使人头痛欲裂:
“作弊可耻,你太相信他们了,你抄袭、暗箱操作,不知廉耻还想拿第一名?又是徒弟、比赛,为了奖金、为了出名,还不经过我同意,就要给那个老不死的养老,你有没有脸,说话?!”
“杨清至,你也不姓梁,凭什么要经过你同意?”
“你给那个老不死的养老,咱俩呢,你要和我分道扬镳?”
王柏恶狠狠挣开杨清至的束缚,一把推开:“我没要跟你分道扬镳,我只是告诉你我想要钱。”
“要钱你不拿我送你坠子?要钱你异想天开去弄这些脏事?!”
王柏内心纠结。
向杨清至坦白使他松了口气,他也知道一定会引来争吵,然而内心的失落无关面前的观音塑像,而是杨清至容不得的沙子之中,也有他的存在。
就算杨清至认回父亲,凭他那个性子也绝不会受人接济,还好去找杨清至的那晚上他只是试探,要是真发生什么,等杨清至出尔反尔,吃亏的还是他,还不如靠自己。
张佑喜的病情还不知道要花多少花,难道这个机会就不值得抓住?
王柏蹙着眉,一双眼睛并不看人,视线固执地落在半空中,胃里更加恶心,看向杨清至脱口而出:
“你才知道我不是好东西。”
“我不管。”杨清至额前青筋毕露,气得再次紧紧扯着王柏颈前的衣领,咬牙恨声:
“我和姓梁的你今天必须选一个,你要是存心不跟我走,也别妄想指望这个抄袭来的东西去得你的金奖!”
王柏意识到不对,不想纠缠,手上抵抗着将铁钳掰开。
同时听到杨清至的手机铃声正等待接通,他努力挣脱桎梏,扭头就走。然而心底的潜意识仿佛给他预示了某种绝对会发生的危机。
果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两声巨响,边走边回头看去。
随后“扑通”一声,一个趔趄被地上的石膏圆钵绊倒。
——只见慈航道人正在四分五裂,观音泥身分散四溅,两只手臂接连被凳子砸断,裙身尽毁,头颅落地,只留下唯一的钢筋筋骨毅然伫立。
杨清至仿佛进行尸体解剖,暴力将泥塑从骨架上一一拆分。
他甚至用凳子敲击,把骨架上的泥也震得抖落下来。
王柏爬起来,惊异的视线匆忙略过屋顶一角,不想多说,连衣服上的灰都没拍打就头也不回地跑出地下室。
丝毫没有注意到杨清至表情阴狠,一双眼睛被阴云般遮蔽,像个恶魔,正直勾勾注视他的背影。
研讨室旁边的休息室里,苏敬打出的电话因对面无人接听熄火。
看着监视器内的满地狼籍,他心痛地合上电脑缓缓靠在沙发上:“这小子。”
就这样轻而易举毁了他的作品,也太没礼貌了。
他想了想,拿起手机,缓慢切换到微信聊天记录上,屏幕还停留在十五分钟前,他和陈姆的对话中。
就是这个小道消息让苏敬出于私心调出监控盯梢各区域内的藏品,毕竟杨清至的到来在他视角里略显突兀。
结果还真出了事,他就看着两人在地下室闹翻了天。
现在公馆里蹿进了只暴虐的野猫,受威胁的是公馆里所有的东西。
杨清至就砸了那一个,总比砸了一片好。思及此,苏敬还真担心这场争吵会不会让杨清至再次殃及池鱼。
毕竟从刚才偷窥中,不知道是不是他多想,那两人情谊似乎比他想的要深厚很多,关系亲密,也难怪王柏在这儿之后,杨清至的态度一直很难看。
苏敬摁下语音键:“陈姆,麻烦你去地下室打扫一下,放进搅拌池就行,再带一杯茶,清至应该也渴了。”
王柏被气走,苏敬也不想和杨清至交恶,这时候只能叫陈姆从中缓和,话音刚落,他手机就立刻进了通电话。
原以为不会接听的人主动回电。苏敬沉思片刻,思考对策。
作为长辈,如何回应杨清至让他暂时有了顾虑,然而休息室的门却被工作人员敲响:“苏老师,梁先生叫你,说发现策划案上有个细节没有到位,请您过去。”
“好。”苏敬极其利落地挂掉电话,站起来离开休息室:“我去看看。”
可是好巧不巧,另一个电话打进来了,是王柏。
“小李你先忙,我去一下卫生间,马上来。”苏敬当机立断避开工作人员,在前往卫生间的路上接起电话。
“小柏,你知道今年的竞赛有一个明确的主题是'寿与天同齐',其实每一届主题都相差无几,大同小异,清一色是以民生,政治、伟人讴歌祝国,展现时代风貌,这些题材立意的作品我和梁先生早年间都有很多。”这也是他并不着急的原因。
公馆里有无数个没有在媒体面前露面的作品可以取代残次品的位置。
“苏老师,原来你看见了吗?”细碎的泪珠子沾在王柏黑沉纤长的睫毛上。
他正在房间收拾行李:“其实我觉得我哥说得对。”
“虽然他做得不对,”王柏草草擦掉眼泪:“但是杨清至是个固执的人,他不想认亲我也不该踩在他伤口上。”
这是个将成为永远存在的矛盾,会引来数不清的争吵,他会成为导火索让杨清至爆炸。
苏敬及时猜到王柏的意思:“小柏,你是想走?”
“对。”王柏把梁思鉴给的那块礼金放在桌上,衣服也都装进行李箱,他怔怔看着角落的落地门外,眼睛里灰蒙蒙的,“帮我转告梁叔叔。”
外面要下雨了,草色摇曳,风雨欲来。
阴暗的天色下,王柏叫了车。
他带着行李从蜿蜒压抑的三层高楼上的繁华秾丽中穿过。
从无数根黑色木棂和木框屏风隔断的宽阔空间中,离开了公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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