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庆宜高中的高三学子终于得到一个完整的周末。
周日下午，严修去修理店取了游弋明的挂坠，付过钱后意图将挂坠收进裤兜里，被老师傅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几眼，说这是珍惜的老物件，找了个别的顾客遗留在店里的绒布盒子，盯着严修小心地将挂坠放进盒子里。
拿完东西准备回家，又收到康眉的消息，说有生日礼物寄给他。
严修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康眉他俩一般不会给严修送礼物，倒不是亲情淡泊到记不住儿子的生日，纯粹就是觉得男娃儿好养得很，用不着这么细致，每年都送礼——那是小公主的待遇。
严修小时候不懂事，跟别的小朋友一比，也想拥有生日礼物，找父母时，严新材一般会说：“找你妈去”；康眉则会大笑着说他怎么跟个小姑娘一样。
长大些就觉得没意思了。
可能毕竟是十八岁的生日，他俩良心发现了吧，严修半信半疑地扫了辆单车到驿站。
之前吃过亏，这次特意核查了寄件人和寄件地址，的确是康眉工作的地方发回来的，又检查了包装严密的盒子，一边掏出手机给康眉打电话，“妈，你买了什么？”
康眉好像在忙，心不在焉地说，没什么，就是个小东西。
严修挂了电话签收好包裹，出门想扫辆单车回去，恰好遇到了李亚。
这人正在快递驿站旁边的奶茶店排队，一见着严修立马扬起一个巨大的微笑，“严修学长。”
严修点点头。
李亚染了个板栗发色，换上了厚点的白色卫衣，还是那套白衣蓝色牛仔裤的搭配，却比之前那个阴阳怪气实则消沉的样子顺眼不少；这人一手还牵着只黑色的狗，很神气地跟他并排蹲着，是只体型挺小的狗崽，严修一时看不出是什么品种。
他打完招呼，掏出手机扫码，又被李亚叫住了，“学长，出来玩儿吗？”
严修晃了晃手里两个盒子，“拿快递，这是什么狗？”
“德牧。”李亚笑了笑，转头接过了两杯一样的奶茶，一杯递给严修，“学长，喝奶茶，我给你也买了一杯。”
严修刚想拒绝，又听李亚说：“别又说不需要啊，不喝浪费了。”
下午也没什么事，他走读也不需要去学校，索性接过奶茶到前面的桌子上坐下，又把绒布盒子叠在包裹上，一起放在脚边。
奶茶店前面有颗树，李亚跟老板打了声招呼，把遛狗绳栓到树的枝桠上，跟弯腰比了个动作，小狗就乖乖坐在地上；即将进入秋天，几片黄了的叶子扑簌簌落下，单薄的少年和温顺的狗构成了一副分外和谐的画面，严修看了会儿，又低头拆奶茶吸管。
“学长是明年六月份高考吗？”李亚走过来，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
高三可不就是明年六月高考吗？
严修点头，又问，“你转学后怎么样？”
他想问李亚的抑郁症的，但是看人状态还好，就没有直接问。
“还不错。我现在觉得你说的对。”李亚喝了口奶茶，又摆了下脑袋，“换个地方运气真的要好点，我现在改学美术了，简直得心应手，过段时间就去集训了。”
这是要走艺体路线了。
严修抬了抬眼皮，“你喜欢画画？”
“不喜欢啊。”李亚的声音里夹杂着些咀嚼珍珠的响动，好像在谈论奶茶好不好喝一样谈论未来，“曲线救国嘛，我打算先考上滨城大学，再试试能不能转专业，不能就辅修新闻学。”
“新闻学？”严修顿了顿。
“嗯，我好像挺喜欢这个的。”李亚喝了口奶茶，“学长，你打算学什么？”
严修摇摇头，表示没想好。
相比起李亚上下牙齿一碰，就能轻松地说出未来的职业规划，严修有些自惭形秽——他强烈地知道自己必定离开这个地方，但对于离开之后该做什么却全然没有方向，仿佛他十几年的人生都是为了逃离这个地方。
“不会吧？学长你成绩这么好居然不知道想学什么？”李亚瞪大了眼睛，那样子阳光得简直有点过分，丝毫不知道自己挺烦人的，“你不会学习就是为了考试吧？”
严修已经有点不高兴了。他没说话，也吸一颗珍珠，像咬着甜味的橡胶。
他和李亚是完全不同的性格，似乎他天生就比别人更容易苦大仇深一点，在感受这方面也是一样，对痛苦的感知远远比快乐来得敏锐。至今他从没感受过自己对什么东西有强烈的喜欢，只能感受到对什么极度的不喜欢；就像他对甜味的奶茶无感，只喜欢喝苦涩的咖啡一样。
许久没有说话。李亚却一点也不尴尬，旁若无人地撕开塑封口，拿起吸管的尖端一颗颗地戳起带着奶渍的珍珠。
如果李亚的脑子上有弹幕的话，一定写着：严修大学霸诶，居然没有清晰的职业规划。他似乎从自己没有严修好看，自己没有严修成绩好的败绩中终于获胜一次，平静的动作下都是快要压抑不住的兴奋雀跃。
严修觉得这人跟他一样，不讨人喜欢八成也是有点原因的。
一杯奶茶见了底，李亚看了眼严修的包裹，“学长你买什么东西了？”
严修：“我妈寄的。”
“挺好啊。”李亚轻快地说，“我的狗也是我妈给我买的，她还打算辞掉工作陪我读书；还说明年考不上也没关系，她可以陪我再冲一年。”
严修：“……”
这是在攀比吗？
李亚咬了下吸管，瞟了眼上面的红色绒布盒子，“这也是你爸妈寄的呀？手表吗？去年生日我妈也送了我块电子表，还说我如果艺考成绩好的话可以送我块机械的——”
严修淡淡道：“这是游弋明的。”
李亚不说话了，仿佛被珍珠噎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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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修骑车回家，只要一想到李亚的表情，还是笑得有点发抖。他在门口望了眼工具人游弋明的窗户，窗帘还拉开着，一点动静也没有，游弋明可能是出门了，他在庆宜的时间不长，已经有很多朋友，正在这时，游弋明给他发了微信。
【最幸运的男人：严修，明天一起上学吧。】
瞬间被撤回。
【最幸运的男人：严修，明天放学一起走吧。】
【最幸运的男人：坏笑.jpg】
微信是游弋明搬来之后加上的，游弋明借着跟他做邻居的便利，三天两头到他家借东西，连其他种类的套子都又买了几盒，才磨得加上了严修的微信。他们下午放学后，有时候也会一起回去，早上一般不能，游弋明多半起不来床。
【严修：好。】
【严修：挂坠修好了，明天给你吧。】
游弋明回了个两个天线宝宝跳起来拥抱的表情包。
严修无语片刻，抱着两个盒子进门。
门口的地垫歪了，严修用脚把它踢正，又发现带出了些经年累月的泥土，他又拿出放在门口的扫把扫干净了才进门。
进门时张姨还是在看剧。
月底了，严修让她把上个月的营业额和账本给自己看看，拿到账本后就坐在小圆桌旁算了会儿账，又去店里转了转了一下——张阿姨也许不知道，其实每次进货的东西他都门清，账面上和实际情况有些细小的出入，但是无关紧要，严修没有追究。
其实康眉说错了，他从来不排斥自己家里是开这个店的。
从他还小时，就作为童工帮爸妈看店，那时候为了算账，才学前班就会算三位数的加减和一些简单的乘法，人没有店里的柜台高，自然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用来干嘛的，已经熟悉了很多商品的名字，会给客人拿需要的东西，在客人打趣的笑声中，举着一双小手，懵懵懂懂地把这些东西寄过去。
在他眼里，他家卖这些和菜市场里卖西瓜，商场里卖衣服，隔壁副食店里卖面包没有什么不同。
在康眉和严新材还没有工作时，这个店铺就以微薄地利润养活他们三个人。随着父母的工作变动，店面才慢慢地交给他看，总的算起来，他坐在前台的日子比他坐在课堂上的日子还长。
随着他懂事起来，入耳的调笑声越来越多，仿佛坐在前台的严修也成了店里的一部分，被打上私密和不正经的标签，时不时就必须接纳那么一两声嗤笑。
更可怕的是，有时候就连自己都认同了这些标签。
这些年来，事情按照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但最初的时候还是好的。
严修看了眼圆桌上的包裹，忽然有些怀念起当康眉和严新材的小孩时的日子。
他抱起盒子往楼上走，忽略掉张姨想下班的目光，“张姨，我还有点事，先上楼了。”
回到房间找了把裁纸刀拆包裹，包裹被封了很多层，直到纸盒被一层一层地剥开时，他才顿住了，锋利的裁纸刀划在他的手上，沁出一串血珠。
他从层层叠叠的包装里面掏出了一个黑色的柱形，棒状的东西。
那种东西他们家的店里也有，他每次都能用平静的目光看这些商品，可这一份，写着他严修的名字，明确地表示是送给他的。
严修的呼吸声急促起来，他甚至有点意识混沌，恍惚间似乎还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他就这样怀着满腔的怒气，掏出手机给康眉拨号，伴随着手机的声音，他捡起盒子底部的一张卡片，熟悉的字迹写着：
小修，这才是真正的礼物，祝严修成人快乐！
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落款：赵世崎。
这个刺激似乎让他身体的多个系统都出现了问题，耳鸣心悸，额角的青筋不住地跳动，胃部不停地抽搐，像有锋利的刀具在切割一样疼痛。
康眉接通了。
严修的嗓子都哑了，“妈？”
“怎么了？礼物喜欢吗？”康眉的声音清亮爽朗，一听就是很会给人打交道的人。
“妈？东西是你送的吗？”严修屏住了呼吸，声音有点发苦，“你们从来都没送过我东西，这次又何必要送呢？”
“是你赵叔叔。”康眉似乎还没察觉到，“你叔叔多关心你，我和你爸天天那么忙，都是他提醒你成人了，还寄了东西给你。”
严修咬着嘴唇，他感觉脑子就是一团浆糊，不断被怒火的高温烤着，导致他不舒服也不理智，不知道下一句就要爆发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你赵叔叔说你长大了就不愿意收他的礼物了——”康眉那边轻轻地笑了声，嗔怪着说，“你这孩子，老早就说了，赵叔叔也不是外人，他又没孩子，对你好是自然的，你这一根筋的别没有眼力见。”
“妈，你知道他送的什么吗？”严修尽量平稳地说。
“人家包好了我也不好拆开啊，不是他们公司的电子产品吗？你这孩子不要太没教养了，就算收到的东西不是自己喜欢的也要打个电话道谢。”康眉自说自话了一会儿，发现严修一句话也没接，才疑问到，“这么不高兴，他送你炸弹了？”
严修沉默片刻，“不是，没有。”
他挂了电话，心里泛起一阵寒意。
他跟康眉说了有什么用呢？
他想起小时候，赵世崎让自己穿女装，康眉还笑呵呵地帮苦着脸的他拍照；他跟康眉说赵世崎送了他一根男性/生/殖/器？康眉估计还会笑着说，这是赵叔叔祝贺你长大成人了。
赵世崎呢？同样的招数他用了无数次，不也是笃定他是个孤立无援的，只能听话的布偶吗？
他把东西扔进了床底的盒子，但只要想到房间里有这么个东西，就恶心得坐立不安，便拿包装纸盖着扔进了楼下的垃圾车，他掏出手机，翻到赵世崎以前给他发的微信，像是在做脱敏测试，强迫自己一遍遍地翻看，从字里行间中一点点积蓄勇气。
可越看越觉得反胃，等坚持到目标时间，他才冲进厕所，把中午吃的饭和那杯甜的发腻的奶茶都吐了出去。
严修这个：应激性溃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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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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