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依山笑带嘲弄,转念一想,来都来了。
她做事常依仗一股直快的情绪,譬如既已如此、来都来了、都这样了,诸如此类,然后就凭着这股情绪,接着走下去。
她抬头,四周望了望,没说进或不进。
傅西流嘴唇干涩,拉住她,指向铁门左右两侧:“这里。”
“你知道我在找监控啊?”
“看见你在门口我才会出来,你不舒服了是不是?”
其实梁依山很得意他这份坦白,她喜欢对她无保留坦诚的人,哪怕心中所想肮脏下流。
“还好,那你看见我的时候意外吗?”
“我很高兴。”
梁依山叹了口气,推他:“我看看你家的环境吧,这个我确实好奇。”
这时,傅西流在原地定住了,他开始回想屋子里的情况,左想右想,也不觉得那里面可以称之为家。
梁依山在后头轻轻踢了踢他的脚后跟:“带路。”
他还是带她进去了。
卷帘门之后,一片荒芜,乱七八糟的器械堆在木桌上,好几台电脑都在运行,只有一把椅子,连床都没有。
梁依山哇了一声,倒听不出奚落。
傅西流想,这种地方,她能受得了吗?
想必很难吧。
梁依山毫不拘束地坐在唯一的椅子上,摆弄起了桌上的工具。
傅西流没有阻拦,开了火,用小锅给她煮茶。
端过来时看她正拿着一把锤子在看,举在手里,告诉他:“你知道吗,羊角锤是最适合女孩子的武器,轻便小巧,不需要太大的力气就可以杀人。”
傅西流把茶放桌边,问:“不玩枪?”
“在外头倒是玩过一些,”梁依山拿起纸杯喝了一口,放了冰块对冲,不烫,还是皱起了眉,“好苦。”
傅西流舒心地笑了:“西霖带过来的茶,我给过你两块,你没喝。”
“我喝了。”梁依山淡道。
傅西流没说话,她又喝了一口,低声说:“我很讨厌苦味,这种茶算是例外。”
“为什么是例外?”
她摸着杯子不说话。
他就这样看她,看她上扬的眼尾无精打采,仿佛大梦一场,过了浮华万千,就这么垂坠下来。
不管是谁,有这么一双眼睛,他都会为之心碎,然后大恨一场。
于是呵护着体谅着,说违心的话:“不想回答就不答,也不是非要问出个结果来。”
听了这话,不知道哪里又惹起了梁依山的火气,语气冲起来:
“别问我了,快说你有什么烦心事,我今天一定能把你给开解了。”
就这态度,谁敢跟她谈心?
傅西流要她等等,转身把床从墙上拉下来,从挂架上拿了件衣服垫着,坐了上去:“你这样子不想是要开解我,像是要剖了我。”
又见她翻了个白眼,傅西流的心一下子裂开来,什么和煦什么温情,全抛脑后。
就说他够不够温柔小意了,从见到她面开始到现在,没说一句重话,事事顺着她来,要说做错了什么——从监控里窥视她,给她倒了杯苦茶——不看怎么知道她在外头,不给她煮茶她发酒疯怎么办!
怎么办!
是欠了她什么债,她还能趾高气昂地冲他翻白眼。
“说不说,不说我猜,是不是贺钦原让你干的事你品出不对劲来了,跟你三观背离了,搞不清对错了是吧?不然你跟我扯什么三观,越缺什么越炫耀什么,还反过来说我是非不分,能着你了。”
傅西流听得要呕血,信了她的邪,好不容易跟她掏心掏肺一回,她把人当脑残。
真把他气个半死,她还讲:
“快给我开暖风机,冷死了。”
那跋扈的样子,把茶水泼她脸上都不解恨。
还是动了,给她开暖风机取暖,怕她又生病,想方设法折磨他。
刚打开,她又啧了声:“说啊。”
她就是招人厌弃的个性,惹人心烦的角色,傅西流阴沉着脸,一点笑容都没了,倒春寒应如是。
心里头怒骂,梁依山真不是个东西,再对她笑一次,他就扇自己一耳光,给好脸色她稀罕吗!
好么,那他就明着来,反正打动不了她,那捅她一刀子总能让她哭一次吧!
把她往旁边一拽,拉开抽屉,抽出一沓纸丢给她。
梁依山接在怀里,不知是什么,还是那种厌烦的表情,低头,轻飘飘地翻看。
一看,脸色变了。
第一反应,绝对的镇定,那股子屑里屑气的傲岸没了,满面严酷且冷静,淡定地将手中的纸张全撕了。
“什么时候晓得的?”
傅西流压根没打算今天拿出来,但箭在弦上,就当是他处心积虑非要剜下这一刀,沉沉笑道:“挺久了,你给我看照片的时候,哦不对,那时候我还没想起来,应该是在周家的时候,也有可能是贺钦原跟我说你没在梁家公司上班的时候——破绽好多啊,梁依山,这么多年可算是有个人提醒你从哪来的了吧?”
梁依山的嘴淬过毒,心炼过火,全身铜筋铁骨,刀枪不入,可老天是公平的,给她也留下了阿喀琉斯之踵,第一次见面时她脚踝近脚跟处受了伤,原来一切早有预兆。
一双眼里盛满了恨,这恨意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才甘心。
傅西流张嘴,还要勾她:“除了我以外,这么多年真的没人知道你不是梁家亲生的吗?真奇怪,周家人居然没有怀疑过你,你姐呢,她好像也不知道,也就是说除了你父母和他们的亲生儿子梁秀,其余人都当你和梁秀是龙凤胎,你怎么跟别人解释你们长得一点都不像的,异卵?”
梁依山把身上的纸屑抖落,慢条斯理地站起来,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傅西流的双眼瞬时红了,说不清是痛快还是痛苦,火舌一舔,又把他心里的恶给点燃,完全忘记了在门口说的鬼话,要她开解他。
诚然梁依山无法成为解语花,但往花上倒毒药的却是傅西流,他只道非得揭一块伤疤,前因后果全都糊弄过去。
是,他们是同一边的,他们是同样的。
不过几个巴掌,不过是让她出口气。
刚要说话,又一巴掌甩过来。
傅西流克制着自己去捏住她手腕的冲动,心想,让她发泄一会,发泄爽了就知道他不把她的身世当丑事,只当是他们之间结盟的秘密。
可只打了两巴掌,梁依山就拿起手机要走,管他什么脸色什么想法,就是不想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
“梁依山!”见他要走,傅西流使劲攥住她的腕。
她冷冷淡淡地瞥过来:“要钱去找小书,要别的我给不了,你想公开就公开,无所谓。”
一句话,让傅西流意识到,这东西还是给她看迟了。
绝对是戚小臣的事和周维礼对周曜的态度让她物伤其类,不免齿冷,亲的养的在家族利益前没区别,反正她也一直没进入过周家梁家的核心利益圈,就算揭露了身世,养父母依旧是她爸妈,梁秀依旧是她哥。
那她明知道自己只是个收养的,又没享受到亲生的待遇,为什么要对那堆人那么好。
为了梁渠一个小叔子,几次三番给戚小臣擦屁股。为了周家,还得盯着周曜不犯大错。她何必?
换成是他,若是换成是他!
他说:“梁依山,你那时说会来看我的,为什么一次都没来?”
“你说会带我一块走,也是骗我的。”
“你知道我被傅不苦收养,过得不好,是什么感受?”
眼前,梁依山终于柔和了眉眼,眼睛转了转,在回忆:“十多年前的事了,早忘了你叫什么了。”
好散漫的回答,好狠心的梁依山。
明明他们有机会一起长大,在福利院相依为命,成为彼此不可分割的家人,就像小时候她答应过的那样,他们俩是一边的,任何人都插不进去。
老实话,查出来他和梁依山从前待过同一个福利院时,他也不可置信,然后慢慢回忆,才想起来,小时他确实曾依恋过福利院里的一个女孩,如无意外,便是梁依山。
要不是发现梁依山小时候和他的这一段,他也记不太清,更不会主动去回忆福利院里的惨淡生活。
可一旦知道他曾和梁依山存在过这缠绵悱恻的一段,就忍不住幻想更深——世界有无数种可能,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让他们分开这一条路?
“放手。”她蹙着眉。
又是这样,要离开,傅西流越想越疯魔,越疯魔越要笑,妖妖调调,柔情至极。
梁依山一阵恶寒:“你有病吧,想公开就公开啊,不就是想把我搞臭吗,你来啊。”
他是想捅她刀子的,不知为何,却像被她抡起锤子砸在心上。
她说羊角锤是最趁手的武器,她说对了。
见他举起了桌上的锤子,梁依山警觉:“你要干什么?!”
接着,又见他将锤子递给她,她推拒,要逃走,被他箍在怀里怎么也挣不脱,而锤子被强塞进手里。
傅西流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疲累和哀怨。
是的,哀怨。
这口吻,她只在梁渠离婚那段时间听见过,像整个世界灰暗,生无可恋又恨之欲死。
“你砸我吧。”
梁依山被他箍得有点喘不上气,听他这么说还以为自己幻听了,还是惊慌的,怕他发神经。
傅西流浑然未觉,头缓缓低下来,靠在她颈窝,暖风呼呼吹,她这里很温暖,血液汩汩流动,鲜活得不得了,流淌着流淌着,是西霖最清澈的小河,是流水不复返,是应叫溪水只西流。
可若有朝一日,再无水色,再无天光,又有什么意义呢?
山不转水转,她不就我,我自去就她。
傅西流是这么想的,她恼了,但也只能恼他,何苦说些伤她自己的话——
“我不还手,你砸我,砸到消气为止。”
梁依山急死,怀疑他前头几遭真伤到了脑子。
可不是么,次次都是冲着他的头打,上次的伤才好,立马就挨上下一道。
她还心疼过还愧疚过,觉得他跟着她老受罪,结果呢,听他说要她砸他脑袋——
往好处想,他至少不是要砸她脑袋,对吧?
梁依山想转身,被他勒得更紧,哎了一声,踩他的脚。
傅西流吃痛,带着她往后退,手还是不肯放了她,跟小孩抓着心爱的玩具似的,怎么都不肯松一松,嘭地一下倒床上。
梁依山被牵连着,手里的锤子没拿稳,正要喊他小心,又被他拉着跌在床上,虽然有他的怀抱做垫子,可手没有力气,锤子直接甩了出气,恰好擦过他额头。
听见闷哼一声,梁依山心道不好,惨案——今天她造出了件血淋淋的惨案!
连忙翻转身体,撑起来看他。
心又放下了,还好,还好,没流血。
可他眼睛一直闭着,睁不开般,脸上还有通红的巴掌印,梁依山又怕他晕了,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傅西流,砸到你没?”
傅西流是个狠人,受痛了最多哼一声,眼睛还是没睁开,抓着她的手,领着她往额头上摸。
“哇……”梁依山感叹,居然这么快就鼓出这么大个包。
一声哇,刺激得傅西流猛然睁开双眼,还以为能看见些许愧疚,只见到梁依山跟看到外星人似的眼神,好嘛,他是个科研对象,行了吧!
没好气,也翻了她一眼。
梁依山奇了:“是你自己撞上去的,白我做什么,我还没砸呢。”
傅西流立马扭头去给她拿锤子:“你砸,你今天不砸死我不许走!”
梁依山笑了,本来是有点恼,这时全散了。
可能是想到了小时候吧,她对傅西流那个年纪能记事持怀疑态度,但她那时早已开智,对于自己是怎么被梁姮周希哲收养的历历在目,因此也记得傅西流当时要她别走的话,是有点唏嘘和怀念。
冤孽啊,怪她一开始没认出来,要是认出来得早一点,不至于纠缠这么久这么深。
她坐在他腰上,摁住了他拿东西的手:“别费事了,”把傅西流的脸掰过来,“你到底想我怎样?”
认真了,直视他的双眼,要望进他贪婪又匮乏的灵魂深处。
傅西流却莫名觉得这一眼快把他的世界填满,忍不住硬起腹肌,要屈身去吻她。
梁依山无语了,又轻轻扇了扇他,把他重新推倒:“别跟小狗似的,我不吃这一套,你是想毁了我还是想怎么着,给个准话。”
剜心,实实在在的剜心,他舍得毁了她吗?
不过是让她亲眼见着他的能量——瞧,他也能掌控她的注意力,拆解她世界里的秘密。
又露出了梁依山熟悉的表情,他笑如春水,竟有些痴态。
“我想和你共享秘密,想站在你旁边,想你像对待他们那样对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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