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气明朗,外头积雪化得差不多,正是风和日丽的好时候。
今日是元宵,白曷月从大早上便兴奋得不得了,嚷嚷着晚上要带青禾去逛夜市,放花灯。
用完早膳,蒲秋扶着青禾往回走,却未曾想在院中碰见苏门清许。
上一次相见还是在大理寺的时候,今日他许是得空休沐,未着那身青袍官服,反着一身月白锦袍,外头披着竹纹锻织的素氅,更显风光霁月,轩昂俊朗。
前头的小厮正带路,即将错身的那一刹,苏门清许看见青禾,眉眼抬起,带着微愣,随即笑着抬步上前,儒雅有礼地朝她问好:“白妹妹安。”
青禾收回目光,客气回礼:“清荷行三,清许兄与大哥哥一样唤我三妹妹就好。”
“听说那日三妹妹在大理寺迷了路,不知可有受惊?”
青禾摇头:“多谢清许兄关心,清荷无碍。”
二人说话间,白泛舟正巧从内院走出,见姚青禾和苏门清许站在一块,有些意外,笑着走近。
“今日恰逢元宵,陛下准我们休沐一日,我便约清许兄来下下棋。”
“原是如此。”
青禾欠身:“那清荷不打扰二位兄长了,外头风大,就先回去。”
见苏门清许盯着姚青禾远去的背影,迟迟没有收回目光,白泛舟见着有些新奇,遣走了小厮,自己与他同步而行。
“你看什么呢?”
顺着苏门清许的目光看去,女子纤弱的身影已经逐渐消失在视线里,满院白霜中,只剩下玉色裙摆的淑淑一影。
白泛舟眉心一皱,心中顿时有些打鼓。
苏门清许莫不是看上了他家三妹妹,这可不行……
青禾来家也有一段日子,朝夕相处下来,白泛舟早就将这位堂家妹妹当做了“亲妹妹”,现如今别人对自家妹妹起了心思,做兄长的总觉得心底不是滋味,忍不住泛起嘀咕,挑起眼前人的不好来。
哪怕这人是苏门清许也不行。
苏门清许被他唤得回过神,对上白泛舟的目光,便知道他想岔了。
“你想什么呢?”他笑着摇头:“只是觉得,你这位三妹妹有些特别。”
“哦?”
白泛舟:“我三妹妹是挺好的。”
听到别人夸姚青禾,他面带笑意,丝毫没有自己错想的尴尬,反倒有种油然而生的自豪。
“是挺好。”
苏门清许点头。
通透,淡然,豁达。
他从未见过那样一双眼睛。
分明澄静明亮,却又如远山,覆着一层薄雾,将那明媚璀璨隐入山中,只展清浅忧愁,让人不禁心生怜意的同时,又怎么都看不穿。
那日在大理寺苏门清许与她说话不过寥寥,直到方才借着满院化雪,天光朗意,他方窥见青山一角。
她在藏锋。
苏门清许想,这样的人,或许在朔安城里是独一份了吧。
天色很快暗下,街市上早已热闹无比。
白曷月拉着青禾出来逛灯会,白徽正和苏寻菀不放心她们,便让白泛舟也跟着两位妹妹去,苏门清许正好也在家中,拗不过白家好意,留下用了晚膳后,与他们一同出门了。
夜晚的朔安尤为热闹,更莫说是恰逢元宵的今日。
霜雪化去,芙蓉长街悬满了精巧的花灯,烟火流连间,热闹暖意盛放在朔安城的上空,将这处锦绣皇城笼罩在欢声笑语内,如同暗夜里的璀璨明珠,熠熠生辉。
白家人融入熙攘的人群,游走在人声鼎沸的长街中。
四周小贩的叫卖声与看杂耍的喝彩声不绝于耳,白曷月拉着青禾走在前头,白泛舟与苏门清许就跟在她们后面,为了不引人注目,此行并没带丫鬟小厮,只有他们四人。
除去百姓,街上也有不少锦缎长衫的公子摇着扇子,笑语朗朗,裙裾翩飞的姑娘闺秀们更是以团扇半掩面颊,眼波却在琳琅满目的花灯间流转。
提着各色花灯的人们从他们之中穿行而过,白曷月看见后,眼神一亮:“荷妹妹,今日元宵,我给你买个花灯吧?”
不等青禾答应,她拉着青禾便跑。
这一跑,跟在她们身后的两位公子便急了。
二人面面相觑,眼见人流就要将彼此冲散,顾不得其他,只好拨开人群朝白曷月她们离开的方向挤去,最后在花灯摊旁寻见了她们。
见向来温文尔雅的兄长沉着个脸走来,白曷月心头咯噔一跳,连忙缩到青禾背后。
青禾正挑着花灯,循着动静看去,微微一愣。
她今日穿了件鹅黄色的软毛绣氅,将整个人牢牢裹进其中,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白净小脸,看着尤为怜人。
看着脸色阴沉的白泛舟,青禾顿时明白白曷月为何会突然躲起来,她有些无奈地弯弯唇角:“大哥哥,我和二姐姐不是有意走远的,以后不会了。”
“清荷,你性子素来乖巧,这不关你的事。”
白泛舟一把拎出躲在后面的白曷月,看那架势,白曷月怕是免不了一番说教。
远处的烟火在空中绽放,耳边喧嚣依旧不止,青禾静静站在摊贩边,瞧着,却有些羡慕。
原来只是仅仅走远几步路,兄长便会着急。
她将目光从白氏兄妹身上移开,垂眸看向手中的花灯。
方才还觉新奇的玩意,现在怎么瞧都觉得没意思。
“你喜欢这个?”
身后有人走近,袍角摩挲过女子绣氅,一侧目,便见苏门清许含笑看来。
青禾还没来得及说话,他手中的银子便递了出去:“就要这个了。”
一时间,这花灯提在手中,如烫手山芋,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好在青禾并不扭捏,反应过来后,施施然朝苏门清许行了礼:“多谢清许兄。”
苏门清许没说话,含笑的眼眸转向一旁:“他们兄妹俩的感情可真好。”
说的自然是白泛舟与白曷月。
白泛舟风雅清正,从不见他生气,却见白曷月的事情尤为上心,白曷月性格直爽大咧,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害怕白泛舟黑脸。
青禾点头:“是啊,他们感情真好。”
苏门清许察觉她的语气有些不对,刚要细想时,女子又俨然恢复成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模样。
想着,白清荷当是第一次入京,难得遇上元宵,苏门清许道:“今日可是朔安城年后最为热闹的一次街市,看泛舟他们模样,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要不然我们先去逛逛?”
青禾下意识想拒绝,可自己手中还拿着他买的花灯,若是直接驳意也太过奇怪,便点了点头。
苏门清许跟白泛舟知会过,便带着青禾继续往街上走去。
他与青禾都是不喜热闹之人,因此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人多的地方,没走多久,膝前便撞来一人。
苏门清许扶住他,定睛一看,是个衣衫褴褛的乞儿,左右不过六七岁。
除了他,还从巷尾中接连跑出好几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小乞丐,他们神色慌张,像是在躲着什么人,撞到苏门清许连道歉都来不及说,急急就要跑走。
苏门清许拦住他:“你们这是……”
话未说完,巷中传来一声怒吼,紧接着,有个身穿粗布的壮士冲出来,脖间还缠着汗巾,指着那些乞儿便骂:“该死的乞丐,竟敢偷你爷爷我的包子!”
那几名乞儿见状,将未来得及吃完的包子向嘴中一塞,作势就要往苏门清许身后躲。
此处并非主街,往来的人不算多,因而壮士的咒骂声格外尖锐,压住了外头的喧嚷。
站在苏门清许旁的青禾没说话,只冷眼瞧着。
一言两语的,发生了什么一目了然。
苏门清许蹲下身,视线与那名撞到他的乞儿齐平,目光移到他带着脏污的脸上。
在壮士吃惊的眼神中,锦衣玉袍的公子伸出自己的手,用丝线绣着暗纹云样的袖口,拭去了他脸上污渍,温柔地开口:“你们真的偷了包子?”
那乞儿显然是第一次被这样平等地对待,略显迟钝地点头。
苏门清许没再说话,起身走到壮士面前,将钱袋拿出,放到他手里。
“这些钱,够不够买他们的包子?”
壮士掂了掂手中钱袋,眼神微不可察地一亮,瞬间赔上笑脸:“够,自然是够的。”
“今日元宵,我便不与他们计较。”说着,像是生怕苏门清许反悔般,壮士拿了钱后转身就跑,几名乞儿也顿时不见了踪影。
夜色幽深,锦绣长街的热闹未停,一轮轮的焰火盛放在朔安城上空,光亮顺着微风传过这来。
青禾缓步走上前,手中的花灯依然明亮,照出她如莲裙摆。
“看来今夜,他们能睡个好觉了。”
苏门清许以为青禾此话是指,那些小乞丐吃了饱饭,今夜能得好眠,可观她神情,又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他眉心轻蹙:“三妹妹是觉得,我不该帮他们?”
谁料青禾却摇头轻笑。
“反正我不会帮。”
没想到姚青禾如此直白,苏门清许一愣。
“此话怎讲?”
“此处偏静,远不如主街热闹,今夜又逢元宵,各商贩都争破了头要去主街,可这摊主却躲在无人小巷里卖包子,清许兄想想,天底下有放着正经生意不做,对着冷风摆摊的小贩吗?”
青禾提灯往回走,“那些孩童是否是乞丐我不知,我只知道,他们忙活了一夜,或许招揽过许多客人,但清许兄定是出手最阔绰的一位。”
冷风拂面而过,将男子吹得清醒了些,他很聪明,青禾未将话全然点破,他亦已明了。
苏门清许快步跟上青禾,后知后觉地耳尖微红,话中笑意却藏不住:“三妹妹果然聪慧,清许佩服。”
说着,他还抬手朝青禾作揖,看向青禾的眼神带着难掩的赞赏。
青禾的目光却不露痕迹地从他染了脏污的袖口瞥过。
晚风寒凉,吹过身上绣氅,女子的声音伴在风中,揉碎在越来越近的喧嚣里,轻呼得差点被吹散。
可苏门清许却听得真切,甚至在后来无数个日夜里反复回想。
的确,在此刻,这番话也震起了他心底涟漪,以至于他记了许多年。
“善心虽好,可清许兄的善心太过,我却以为,在朝做官,身在其位,善心便要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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