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绥德二十三年,寒风呼啸,将大燕王朝最后一任皇帝拓跋琨,彻底赶下了龙椅。走投无路的拓跋琨,眼见叛军兵临长安城下,只得急召赵王拓跋玟入宫,命他带着唯一的骨血逃离。
然天命既衰,便不容挽回。
叛军穷追不舍,直至入蜀,方将叔侄二人逼至鹿头关东南的棉水畔。拓跋玟无路可退,仰天长叹,干脆拔剑横挡,誓与敌军一决。
正此危急之时,他的目光却在敌阵中定住了——
一名身着将军服的青年,年岁不过二十余,面容沉静,与他身旁的兵士并无不同。然拓跋玟一眼便认出,那是他昔日情深义重的至交——柳铎。
柳铎神色复杂地注视着他,又回首望了眼身旁的兄长柳铭,见柳铭颔首,方才驱马缓缓而来。
拓跋玟冷笑一声,剑锋直指柳铎,厉声喝道:“你怎敢?”
柳铎翻身下马,长叹一声,却止步不前,拱手低声道:“韬光,将那孩子交出,我可保你性命。”
韬光,是拓跋玟的字。
能这样唤他,足见两人旧日情谊非比寻常。可如今,这一声呼唤,刺得拓跋玟心如刀绞。他掏心掏肺待柳铎,甚至将皇兄平叛部署尽数告知;不曾想,这人却转眼背弃,将他出卖得干干净净。
柳铎犹欲劝解,方踏前半步,却又被拓跋玟剑尖逼退。他只得压下心中酸楚,温声道:“韬光,你那皇兄好大喜功、残暴不仁,为了享乐重赋税、多徭役,天下苦之久矣。你又何尝不知?你也不是并非不知,你也曾说他并不适合这个皇位不是?如今却又为何还要保他?”
拓跋玟冷冷一哼,寒声答道:“只因我姓拓跋!”
柳铎眉头微蹙,仍温言劝道:“拓跋失鹿已成定局,韬光,放手吧。只要你愿交出太子,我可保你一世平安,你仍可在幽州做你的闲散王爷。我——”
“住口!”
拓跋玟手中剑微颤,双目喷薄着恨意与鄙夷,朗声道:“柳铎!是我当初瞎了眼,引你为知己!如今想来,大燕末世,皆因我引狼入室,害了皇兄!”
言罢,泪如雨下。
他怀中紧抱的幼子,早已被惊恐吓得浑身颤抖,却连哭喊之力也无。
“绕梁,不必多说了!”身后马背上的柳铭早已等得不耐,厉声喝道:“弓箭手,准备放箭!”
柳铎闻言急忙回身,拦在前方,焦急道:“阿兄,且慢!让我再劝一劝他!”
拓跋玟抬眼望向柳铎,忽然扬天长笑:“柳绕梁啊,都到了此地,你为何仍惺惺作态?这些年,你不累吗?”
柳铎转身,脸上竟生出一抹悲哀之色。他定定看着拓跋玟,温声道:“韬光,不论立场如何,我都是真心引你为此生唯一知己。百岗梅林,我已见过,我很喜欢。多谢你。”他说着,声音微颤,低声又道:“若你愿意,我愿陪你归隐,不问世事……”
“够了!”
拓跋玟神情一松,听到“百岗梅林”时,眼中一闪柔光,却很快又冷厉如霜,断喝道:“百岗梅林,我早已命人一把火烧了!”
他吸了吸鼻子,凄然一笑,道:“柳铎,自你背叛我那日起,便已割袍断义。你不懂吗?我身为拓跋氏,断不能悖祖叛国;而你,也绝不会因我背弃父兄。这便是结局!”
柳铎张口,却一时无言。拓跋玟所言句句如刀,钉入心肺,他们终究无法回头。
拓跋玟低头拍了拍怀中孩子,低语了几句,旋即抬头朗笑,一步步向棉水边缘退去。
柳铭的兵马如临大敌,纷纷举弓在手。
拓跋玟大笑不止,仿佛看尽世间荒唐。
他笑着说道:“这凡尘腌臜,涟儿,咱们也该走了!”
柳铎心中大骇,猛然跃出,欲阻拦。
然拓跋玟更快,一个纵身,抱着幼子,跃入滚滚东去的棉水之中!
——
二十三年后,剑南道嘉州,龙游县白河谷。
天色微亮,朝阳穿过白河两岸高林,斜照在一张枯槁丑陋的面庞上。八音紧闭双目,若不是树梢喜鹊在他眼皮上拉了一坨屎,只怕旁人还以为他已无生气。
八音叹了口气,抹去眼前温热,皱着眉骂了句粗话。他起身走向白河,正欲掬水洗脸,忽见不远处的石滩上,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他犹豫片刻,终是先洗了把脸,方才慢步走去。用脚拨弄了下那孩子,孩子翻过身,口中又呛出一口水。
竟还活着,命也大得很。
那孩子瘦骨嶙峋,仿佛一脚便可踩碎。八音眼神一动,瞧见孩童额鬓之间,一块形似火焰的胎记,不由得觉得有趣。
世人皆厌异象,他亦是背负丑陋之身,如今又遇到一个同样带着烙印的孩子,不由心中一动。
八音咧嘴一笑,眼底闪过一抹异样。他忽然生出兴趣,想看看这孩子,能活成什么模样……
——
同一日,西域。
西北风尘日色昏。
风杀分卷,时而凝成旋风,又被更大的风沙撕碎。土房外,一根长杆上悬挂着桶状白色土布,猎猎作响,不时改变方向。院中破桌破凳,桌上两个瓷碗,一个盛着沙尘,另一个翻倒在地,酒水顺着桌角滴滴答答。
又一阵狂风掠过,空酒坛跌落在地,滚入一堆破碎陶片中,砰然作响。
桌旁伏着一个人,须发皆覆黄沙,若非这声惊动,只怕早被误作尸体。
陈磬动了动,抬起头,露出一张风霜斑驳、疲惫不堪的面孔。他大约四十上下,身形干瘦,满脸胡茬,脏污难辨。
他对面的凳子早已积满尘沙,仿佛自始至终便无第二人存在。
陈磬喃喃自语:“哦对了……既已答应,这次,便是最后一次饮酒。”
他踉跄起身,手提陌刀,唇角勾起一丝苦笑,眸光却逐渐清明,转为凌厉。
他气运丹田,刀势初缓后疾,风声猎猎,沙尘随刀势卷舞。
正挥刀间,门外响起孩童稚嫩的呼喊——
“陈师父,姑母让我来告诉你,马上要刮大风沙了,记得关紧门窗,把马牵回来!可别像上次一样,被风掀了屋顶啊!”
陈磬闻声轻笑,招式渐缓,收刀而立。
上回正是这样的大风沙,他醉倒路旁,是这孩子不知用什么法子,将他拖回了住处,还熬了醒酒汤救了他一命。
如今这孩子又贴心提醒,心中不免一暖。
门外稚声仍在:“陈师父,我先回去了,明天记得来教我斩蛇刀!”
听着脚步声远去,陈磬轻叹一声,将陌刀横在背后,抬眸望向昏黄天际。
是啊,他还得教那孩子武艺。
谁让那孩子,姓柳呢……
风沙依旧呼呼作响,他仰头看向昏黄的天空,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手中似有千斤的陌刀横在身后。
——
六个月后,大周军大获全胜,军容如长龙般浩浩荡荡,自明德门中门入长安城。
那原本只供皇帝专行的中门,如今特许赵将军乘胜而归,昭示圣眷之隆厚,也显大周皇帝对这场胜利的珍视。
一年之久,举国翘首以盼。若战败,西域诸国必将联手犯境,天下再无安宁之日。今幸赵将军不辱使命,破高昌,擒王族,连龟兹也一举灭国,一扫国威。百姓山呼海啸,纷纷涌上朱雀大街,只为亲眼目睹这少年将军英姿。
可在这万众欢腾之中,却有一小队人马,悄然离开。
一行十人,八人身着周军制式甲胄,另有一干瘦老者与一六七岁孩童,并不起眼。他们是奉命护送柳大少爷北归幽州的偏师。
尘烟未散,小队便已上路。陈磬策马回望,只见那孩子——柳朝闻,仍驻足远望明德门方向,眼中满是不舍。
陈磬叹了口气,催促道:“再不动身,年前到不了幽州!”
柳朝闻蔫蔫应了一声,催动小马跟上。他年幼体弱,赶路吃力,却又忍不住频频回首,眼中尽是懊恼与遗憾。
陈磬侧目瞧他,忍俊不禁道:“怎么,委屈了?想跟着你姑丈入朝为官?”
柳朝闻摇摇头,小声道:“我才不喜欢朝廷,整日跪来跪去,麻烦死了!只是……想看看姑丈被万人拥戴是何等模样……心里替他高兴,却又觉得……可惜了!”
陈磬大笑,眼角皱纹挤作一团,活像只老猴子:“你这小子,当真稀奇。离家出走一年多,回去免不了一顿板子,竟还有闲心想这些。”
柳朝闻昂起头,奶声奶气却又一本正经道:“反正打也躲不过,趁着现在快活一刻算一刻。”
陈磬一怔,随即朗声笑道:“好!有志气!”
柳朝闻耳根微红,却强作镇定:“是姑母教的。她说,人生苦短,虚幻未来不足凭信,不如当下把握。好也罢,坏也罢,总得自己一关关闯过去。”
陈磬抚须轻叹,心中暗赞赵夫人教子有方。
不过他没听到,柳朝闻心底还有一句未说出口的话——若能有人陪着一起闯,岂不更好?
——
一路北行,风雪兼程。虽有护卫照拂,然柳朝闻年幼体弱,耽搁不少时日,至抵幽州,已是大年初三。
幽州敕封庄,座落燕山孤鹭峰巅,南俯幽州,北邻草原,常年雪覆如琉璃世界。
而此时,敕封庄张灯结彩,瑞气盈门,与漫天银装交相辉映,恍若雪中一朵艳丽孤花。
正厅之中,庄主柳裕生端坐主位,素袍黑氅,神情庄严。他身旁美貌中年妇人挽倭堕髻,眉目间带着几分冷厉。
两侧诸位长老依次而坐,个个神情肃穆,气氛压抑。
厅外庭院中,敕封庄门下弟子肃立一排,屏息凝气,不敢出声。
陈磬拉着柳朝闻的小手,穿过众目睽睽,径直步入正厅。
柳朝闻一身风尘,衣袍虽整,却掩不住脸上瘦削苍白。他却挺直脊背,神情坦然,只在走入门槛时,手中微微一紧。
美貌妇人冷笑一声,率先开口:“柳朝闻,你翅膀硬了,既敢弃庄而去,如今又回来作甚?”
陈磬感到柳朝闻微微一颤,偏头望去,只见孩子紧紧抿着唇,垂眸片刻,终于抽出手来,撩袍跪地,抱拳恭敬道:“儿子知错了!”
妇人声音陡然拔高:“知错?你残害同门,畏罪潜逃,如今回来,还敢言知错?!”
柳朝闻小脸涨红,却依旧跪得笔直,童声清脆:“徒儿一年前便已说明,我虽打伤暮思,却未曾伤害蔡今,更未砍其手。庄主与夫人不信,我也无话可说。”
他顿了顿,又道:“我是谁之子,谁教养成人,姑母信我清白,何以庄中反生疑?”
“放肆!”柳裕生猛拍扶手,声音如洪钟震耳。吓得柳朝闻的身子下意识抖动了一下,一双大眼睛因这如洪钟一般的声音震得合上半晌方才睁开,却也不敢再直视前方,只垂着个小脑袋,双手用力搅弄着他的小衣服。
“柳朝闻,你口口声声说自己知错,这便是你认错的态度?且不说你是否恶意残害同门,便是擅自离庄,便已是有畏罪叛出师门之嫌!庄里的长老皆是你的长辈,更何况她是你母亲?难道还说不得你了?你是想翻天了吗!”
柳朝闻对那美貌妇人尚还敢顶嘴,可对这位美髯公,却半句话也不敢再说。陈磬见他伏地而叩,不由挑了挑眉淡然上前一步,抱拳拱手道:“在下陈磬,乃朝闻在西域之师,今特来拜见庄主。”
柳裕生眸色微动,沉声道:“阁下既为异乡之人,为何擅带我庄弟子远走?”
陈磬笑了笑,慢条斯理道:“非是擅带。朝闻幼小,一年前钻入赵夫人的车马中被带到了大漠,乃机缘巧合。我见他武功根基扎实,本想收他为徒,但他曾说敕封庄弟子未经师命,改投他门便是叛师;我便只教了他些许吐纳之法,招式之上也不过演示了一套斩蛇之刀,并无其他。今日送还,只为表明心迹,意欲正式收其为门下弟子。”
说罢,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
柳裕生略扫一眼,眉头微皱,却并未接过,只冷笑道:“你说得轻巧。朝闻既然误入西域,既然未曾叛门,缘何不自归来?”
陈磬眯眼看他,语气转冷:“庄主既有疑虑,大可明言。若要妄加罪名,陈某也非任人揉捏之辈!”
全厅气氛陡然一滞,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刀光剑影的味道。
陈磬顿了顿,将那封已经掏出来的手书又塞回了怀中,他看向四周,忽然扬唇一笑:“不过,我看几位的意思,似乎也并不想这孩子回来,那倒不如将他舍给了我罢!”说罢,拉起柳朝闻就向厅外走去。
柳裕生眉心一蹙,一句“留步”刚出了口,人已飞起,抬手便朝柳朝闻抓去。陈磬并未回头,但背后却如同长了眼睛一般,身子一晃,就已拉着柳朝闻避开了柳裕生的手。他一手揽住柳朝闻,脚下一旋,一个旋踵托肘就直逼柳裕生腋下章门穴而来;柳裕生吃了一惊,本以为此人不过是个大漠浪子,却不想他的身法竟这般快,霎时间来不及退避,只得硬生生吃了这一招。
可陈磬却在离柳裕生的肋下只有一寸之时,生生收了掌力,柳裕生只觉得肋下如被重物猛击了一下,有些闷疼,但终究没有受到内伤。
经此一役,柳裕生自然知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测,且不说这内力如何,但是这种收放自如,他就绝非是陈磬的对手。故而他自然不敢轻视,双手朝陈磬抱了抱拳,说道:“多谢先生手下留情。”
陈磬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转身要走,柳朝闻却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道:“陈师父,我不能跟你走。”
陈磬一扬眉:“留下来做甚?莫不是让这些人再给你安个罪名?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若说在做诸人是你仇人我都相信!”
柳裕生脸上生出的怒色转瞬即逝,在座的其他人却忍将不住,一个和柳裕生长得甚像却矮胖一些的中年人皮笑肉不笑道:“柳朝闻是我敕封庄弟子,如何管教,亦是由我敕封庄做主。阁下自恃武功高强想要插手我庄内事务,我等虽不才,却也不见得便输给阁下了!”
陈磬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笑了一阵才说道:“谁有空插手你们家那些腌臢事?你若想打架,出手便是,谁怕谁是大忘八!”
“你!”那矮胖中年人吃了个鳖,嚯地站起了身,却被他身旁的妇人拉回了座位,也不知那妇人跟他说了什么,那矮胖中年人便气鼓鼓地瞪了陈磬一眼,不再说话。
柳裕生看了儿子一眼,又看向陈磬,仍旧带着恭敬:“敢问先生到底何人?适才先生提到赵夫人,先生是认识舍妹?”
柳朝闻生怕陈磬话没好话,便抢着说道:“陈师父认识姑丈,姑丈还给庄主写了一封手书。”说着他拽了拽陈磬的袖子。陈磬垂目看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自怀中将书信再次取出递了过去。
柳裕生接过手书展开看了一遍,脸上神色渐渐显出惊愕之色,片刻后,他将手书交给身后的美貌妇人,肃了肃容,再次拱手一揖:“犬子得蒙陈大侠指点,实属大幸!适才在下多有失礼,还请陈大侠见谅!”
此言一出,厅中诸人皆是一惊,他们一个个虽不能说纵横江湖多少年,但也好歹见识过不少武林中的泰斗前辈。可眼前这个邋里邋遢的中年人他们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陈大侠?哪位陈大侠?几个好奇的干脆将目光挪向美貌妇人,因为她也正在看那封手书。只见那妇人脸色越来越沉,浑然没有了刚才训斥柳朝闻的神气,众人不由更为好奇。
可偏偏柳裕生似乎并没有当众介绍这位陈大侠的意思,只听他又道:“陈大侠千里奔波,本应该安排好生休息,但犬子触犯本门门规是实,不可不罚。待罚了他,再与陈大侠商议收徒之事如何?”
陈磬眉心一蹙,听他这意思,似有大事化小之意?
柳朝闻自小聪慧,愣了一下便也品出了父亲之意,故而忙伏地跪倒。
柳裕生遂道:“柳朝闻打伤同门,逃匿惩治,现二罪并罚。”他看向一旁的美貌妇人,见她冷冷看向别处,又道:“罚杖三十,在断洪崖思过一年。”说着看向在座诸位长老,“各位可有意见?”
[好运莲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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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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