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热,秦适在院子里架了一个葡萄藤,今年夏末应该是吃不上了,但明年肯定是会结出果实来的。云意养的狸花猫转眼已经大了许多,他们来京算起来粗略估计已过去两个月。
“云意,你最近没有去找陆洵么?”秦适收拾床铺的时候无心问了一句。
“不想见他。”
云意说完躲回屋子里去了。
距离那一日已经一个月零十来天了,其实她隔天有去找过他,但陆洵一直在书房里,并不怎么同她说话,既然他不开口,她也就识趣地离开了。
两个人都闷着一口气,陆洵偏以为她还会再来时,一等就过去一个多月。他也忙于读书,有时梁王又爱邀谈,他自然是分不出时间去找云意。
直到小暑之后那几日,柳家老太君过诞辰,秦适也带云意前去,但她拜了寿便早早从筵席上溜出来,正往积尺巷方向回去,经过街上时却看到陆家那个丝绸铺子的门口聚集了一大堆人。
云意本不想去凑热闹,只是从那方传出了很熟悉的声音来,听着像是陆友在说话,于是她便往那儿走过去,正好走门口时,人群突然自动散开两条道,果然看到陆友提着一把长剑从铺子里走出来。
“肮脏的东西!这些银两还填不满你们的狗嘴么!”
掌柜的坐在地上一通乱骂,陆友闻言转身冷冷看了他一眼,吓得他哆嗦着往柜台里爬,末了从台面上伸出一只硕大的脑袋来恶狠狠地回瞪了一眼陆友又马上缩了下去。
陆友被这个动作逗笑了,心里并不想和他们再纠缠下去,一转头就看到云意站在正对面。
“看什么看!”他扫了一眼围着他的人,人群马上识趣地散去。
陆友把剑往身后的剑鞘上一插,刚走到云意身前,还没开口说话,整个人就软软地载倒在地上。云意连扶都来不及,恰好看到良玉的二哥、三哥推着独轮车运菜经过,便上前喊两人帮忙将陆友抬回她家中去。
“这小子怎么双唇发白?不会染上什么瘟疫了吧?我听闻南边最近闹得可凶哩。”施二哥背着人进去的时候,施三哥煞有其事地说。
“不会的,应当只是劳累过度,让他躺在这儿休息几个时辰,醒了我再喂一些水就没事了。”
云意将二人送出去之后,又给他们拿了一些之前秦适从柳家带回来的果脯,两人一扫方才的忧虑,很快有说有笑地走远了。陆友昏睡了两个时辰之后果然醒来,云意本来在里屋缝一件衣裳,听到声音立刻出来端起桌上本就倒好的水喂陆友喝下,一连喝了三大碗,他迷蒙的眼睛渐渐聚焦明亮起来。
“陆洵呢?他在哪儿?”陆友推开云意,从床上起来四处寻找,但根本没有见到任何人。他回过神来,抓住云意的肩膀,“你与他是一伙的对不对?你们一开始就知道那座戏楼有问题,这件事是陆洵促成的,后来他就主动跟爹说要去京城,这一切也未免太过巧合了。”
云意心疼地看着陆友,柔声道:“你先冷静一下,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看来云意并不知道这些事,而陆洵也并不在这里。陆友绝望地放开了手,几步跌坐在凳子上,泄气地说:“不必了,我已经见过他了,早死心了。他与我说了要同陆家决裂的话,我今日只是去铺子上出一口恶气罢了。”
“你呢?你来京城这么久,也不曾传回书信,我们还以为你也出事了。”
云意低头看脚尖,心虚地应:“我没事,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你们。”
“你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只是你心里还护着他,”陆友抓起地上的剑,重新绑在自己身上,他系好绳结以后,抬起头来很快地看了一眼云意,“我可有说错?”这是反问,他问完以后目光最终落在门外的院子里。
“从前在陆家我就看出你们二人感情深厚,我知道,像这样朝夕相处的情谊,很难让你不向着他说话。但若是你早点如实说清楚,我也不必没日没夜赶来这一趟,反受他的羞辱。”
“他从来不会羞辱你,”云意急着反驳,话说到一半,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陆友和陆洵到底谈了什么,她已经下意识地要去替陆洵说话,“我的意思是,或许你的话术不对。”
“罢了。”陆友摇摇头,“我不怪你,我也不怪他。记得幼时父亲与母亲感情不和时,动辄便对陆洵打骂,那时他不过堪堪五六岁的年纪,脾气又倔,最惨的那年几乎有小半年都是关了禁闭。我们这些人,包括祖母在内,从来都是冷眼旁观,怨不得他最终变成这样。”
“云意,你知道吗,后来我们都以为陆洵学乖了,其实不是,我现在才看清,他早就计划好要永远离开。”
“母亲对我们时而放松时而严厉,我是很反感她的,但是她也养育我多年,我不会放任这一切,我也不会看着她辛苦守了大半辈子的家业就这样倒了。”
陆友和陆篱不一样,他不会记得自己的生母柳姨娘很久,反而会在真正成长后,开始心疼给他吃穿用度的刘玉徽。
或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最大的差别。
云意对陆洵的感情经由这样反复拉扯,像快要断了的弦,已经能看到绷紧之后变了颜色的断层。她一方面觉得他的遭遇很值得怜悯,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样心思深重的陆洵令人畏惧。
很早以前陆篱就提醒过她,现在回旋镖终于扫到了她身上。
不过这些,都不是眼下最重要的。
“陆友,你能做成这件事的。”云意真诚地说。
这样聊胜于无的安慰其实还是能起到一点作用,至少陆友心里好受些了。他离去时不再愁眉苦脸,还对云意养的小猫夸了声“机灵”。
送走陆友之后,越来越多的不安堆积在云意心里。她好像觉得从前在陆家和陆洵相处的那段时间像在做梦一般,他的过去,他计划的将来,她一样也不清楚。
反而知道了这些知道,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了一个模糊的故事轮廓,有那么一瞬间为陆洵感到心疼。
选择了陆洵,意味着背弃陆家。这几年以来寄住在陆家,其实在吃住上她并没有受到多大亏待,尤其是贺老太太对她更是好得不能再好。
晚些时候,秦适回来后云意同他说起这前前后后的许多事,从前她拿不定主意时总会向秦适询问,现在长大了也不例外。
“喜欢一个人不需要讲究什么章法,明日我陪你一同去,问问他何时肯办婚礼,也好让你把心放下来。”
“父亲......”云意红了脸,一跺脚转过身去,急道:“我什么时候让你催促他婚约的事了!”
“而且,他已经不是陆家的人了,我们之间的婚约还做数么?我这样是不是有些太上赶着把自己送过去了......”
秦适很仔细地同云意说:“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喜欢,不成问题。”
她是喜欢。她忽然觉得秦适在这方面如此强调喜欢一个人的重要性,想必是因着他自己从前爱而不得的一份执念,所以并不想让自己的女儿被任何东西阻碍到自己追求所爱之人。
“云意,两人的感情之间,没有什么高低者,”秦适一边说,一边走到云意面前按住她的肩膀接着道:“就像你母亲,她喜欢我,却并不在意我是不是心里有别人,也不在意我与她在一起是否是因为她的容貌,她当年可是很自信我一定会爱上她。”
“那你爱上她了吗?”她抬头问。
“不爱的话,怎会有你。若非那场劫难,我们一家四口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所以后来,即便是再困难,我也要把你从于家带出来。你是我和她在这个世上割不断的缘......”他说着眼底泛起泪花来,“云意,父亲再也不会扔下你。”
有了亲人的支持,云意陡然间增加不少信心。她也想清楚了,陆洵的所作所为,站在他的那一边想,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既然他已经决定和过去的自己告别,那她也会坚定地跟上他的步伐,再也不回头。
*
次日,秦适一早就去柳府告假,又买了云意平时喜欢吃的早点回来,两个人吃完之后高兴地上路,路上还遇到了良玉,有些日子没见,她虽然在做事,反而丰腴不少。
两人问候几句之后,云意和秦适继续走,一路上说说笑笑,不多久就到了陆洵的宅子前。同之前来时一样,小扉门虚掩着,云意叩了叩院门,见无人答应,刚推开一小半,齐雪贞笑着从里头出来了。
“竟然又碰上他,估摸着陆洵今日不在家。”云意摇摇头,打算和秦适先回去,但齐雪贞很热情地将二人请了进去。
“秦云意,你来找陆洵对不对?好巧,这次他又不在,不过你且先坐一坐,他过了午时就回来了。正好一会儿饭菜送来了我们三个一起吃,省的浪费了。我昨天就浪费了许多......”
秦适听后哈哈一笑,“可以。听说是杭州的厨子,我且尝尝做得怎样。”他拉住云意,按着她坐下。
云意眯眼一笑,笑得有些僵,她看着二人,用两根手指把自己的嘴角又往上推了一点儿。
齐雪贞也跟着笑道:“其实厨子已经换了。我上次问出来了,换了个桂林人开的小馆,菜品做得鲜香美味,比之前的那个假杭州人靠谱。”
云意愣了片刻,陆洵怎么会突然想吃她的家乡菜?不会是上次被她说了,心里介意,特意找桂林菜尝一尝好坏吧,这很像是他会干出来的事情。
秦适道:“他倒是爱屋及乌。”
此话一出,云意难为情地瞥了一眼秦适,她很快坐不住了,“我四处去看看,你们聊。”
齐雪贞也跟着起来,“这儿也没什么好逛的,不过我可以带你去看看陆洵的书房。”
“我也去看看。”秦适道。
于是三人一起到了书房,秦适见桌上放了几本他们家之前的藏书,心知肯定是云意给的,没好气地看了一眼云意,“你这丫头,还真是什么都给。”
云意脸又红了,只能转过头去,却忽然瞥见书桌旁边的架子上有一个很显眼的檀木匣子,匣子没有上锁,里面可能藏着什么珠宝,也可能是陆洵喜欢的小玩儿意。
“陆洵现在功课如何?”
“很是不错,他在梁王府上跟着......”
秦适和齐雪贞在一旁聊得火热,云意将匣子拿下来,重量比想象中要轻,好奇心驱使她将盖子轻轻往上推,然后她看见了自己写的书信安静地躺在里面。
最表面的那一封还未开启,因为信封上她做的蜡封还在,上面漂亮的月季花蕊印记还是那天她蹲在地上找了很久才找到合适大小的。
云意伸手往下翻,每一封都没有打开过。
她的双唇哆嗦了一下,不知不觉间尝到了几滴咸泪,而后视线开始大片地模糊起来,眼前的景物都变得虚化,好像被人用布蒙住了眼睛看东西一般,又像是在梦里,一瞬间整个世界变得不真切起来。
“呀!你怎么拿了这个?”齐雪贞惊得叫起来,然后才是看到满脸泪痕的云意,他赶紧放低了声音:“你......你怎么?”
秦适瞥见了那个匣子里的书信,上面的字是云意的字,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父亲,我们走。”
云意把匣子扔在地上,毫不犹豫地往外走。等齐雪贞弯腰将东西捡起来后再追出去时,秦适和云意早就不见踪影。
“这东西我可不敢碰,陆洵要是知道打坏了还不得骂我一顿。”齐雪贞把匣子放回原位,又心虚地往里推了一截,希望陆洵没那么快发现东西被动过。
他战战兢兢,连这几日钟爱的午饭也吃得味同嚼蜡。
没过多久,陆洵果然回来了,但他看上去面无表情,不太开心的样子。齐雪贞忙迎上去,像做错了事一般扭捏着不知如何开口。
“你先回吧,今日我想一个人静静。”
没想到陆洵先下了逐客令,他想了想还是先走为妙,等明日再来说,万一陆洵发现了匣子的事,就算真的生气,过了一夜肯定也气消了。
陆洵愁于梁王问的一件悬而未决的事,他一时半会儿思考不出对策来,并没有注意到家中有变动。而真正气了一夜的人,反而是云意。
那些信倾注了她对陆洵的思念与爱意,他离开她的日子里,她是如此诚惶诚恐地保留着对他的喜欢。可那些未被拆开的信件,让她的喜欢变成了一场独角戏。
原来她在他心目中,和陆家那些人也没任何区别。而她还在陆友面前以陆洵的人自称,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这出戏快结束了,转过身才发现,台上一直只有她一人而已。
这种窘迫感令她回想起自己曾经珍视的自尊。如果他不喜欢她,大可直说,她未必会死死纠缠。
“是了,他那日可不是说了么?他都仔细说了呀,秦云意,你自己却没有听进去!怪哉!你倒像个自找没趣之人!”云意自顾自地说,望着镜中自己哭得红肿的双眼更加难过了。
但泪水已经流干,剩下的也只有愤恨。
此前她从未怀疑过陆洵对她的感情,只当两人因为陆家之事在闹别扭,甚至还为自己要不要选择和他过一生而反复纠结。到头来才发现,他根本不在意她。
连良玉的情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托人送信或者送东西给她,良玉不大识字,好几次都是她帮忙写的,而对方似乎也是找人代写,字迹时常有变动。
这才是相爱着的人会有的举动。
云意静坐到天明,次日一早就匆匆洗漱准备出门。彼时秦适也才刚醒,鞋袜来不及套追了出去拉住她,“你去哪儿?!”
“父亲莫要担心,女儿不是去寻短见。”云意微微一笑,扒拉开秦适的手,“只是去陆洵那儿一趟,最后去一次。”
“你还去作甚。”
“昨日走得匆忙,有东西忘记拿了。我要全部拿回来。”
“是那些书吗?你且等等,我同你一起去拿回来。”
“……”云意皱眉,用力点点头:“书…对。书也要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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