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醒木拍在茶桌上,震得粗陶碗里淡黄的茶水晃出一圈涟漪。满堂的嘈杂应声而落,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投向堂前那穿着半旧青衫的说书人。他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的折扇,“唰”地展开,扇面素白,并无一字一画,只边缘泛着经年摩挲留下的微黄。
“各位看官,您上眼瞧——”他嗓音不高,却带着奇特的穿透力,每个字都清晰地落在众人耳中,“今儿这茶香四溢,书中故事,咱们不讲王侯将相,不论才子佳人,单说一桩闻所未闻的奇事,名唤——‘白骨生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被好奇心点亮的脸,扇子轻摇,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凉风。
“话说回来,小老儿我行走这人世间,算来也有三百个寒暑了。见过的奇闻异事不敢说车载斗量,那也得用几间大屋来装。可就在月余前,路过南边一个叫‘栖霞川’的地界,听闻了一桩事,至今想来,这心里头还像是揣了块冰,又凉,又沉。”
栖霞川这地方,名字听着诗情画意,实则山高林密,湿瘴弥漫,川里人靠着几亩薄田和祖传的几手巫蛊之术过活,向来不与外界多通往来。那几日,川里最轰动的事,便是冉家要嫁女儿。
冉家是川里的大户,据说祖上出过能沟通鬼神的大巫。要出嫁的姑娘名叫冉青,是冉家这一辈里最出色的一个,不仅模样生得顶好,更难得的是心地纯善,一手调理草药、安抚病痛的本事,川里无人不念她的好。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儿,要嫁的,却是川里人人谈之色变的桑家二郎,桑彧。
说书人端起手边的茶碗,呷了一口,眉头微蹙,仿佛那茶水的苦涩,还带着栖霞川湿漉漉的瘴气味道。
“那位看官问了,这桑家二郎有何可怕?唉,说来话长。桑家世代钻研的,是那傀儡机关、奇技淫巧之术。到了桑彧这一代,更是走了极端,终日里与金石土木、尸骸骨殖为伍,他那座宅院,莫说是人,便是野狗,等闲也不愿从门前过。更兼之他性情孤僻阴郁,常年戴着半张银面具,无人见过其真容。这般人物,冉家那般如珠如玉的女儿嫁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川里人都在私下议论,替冉青不值。可怪就怪在,冉青自己,对这桩婚事,却没有半分不愿。据她那贴身丫鬟说,姑娘提起桑彧时,眼角眉梢竟带着浅浅的笑意,还常对着一块素白手帕发呆,那手帕一角,用极细的墨线,绣着一盏结构繁复、形制古奥的灯笼图样。
“这婚事定得急,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路快马加鞭,不过半月,便到了迎亲的正日子。”
说书人将茶碗轻轻放回桌面,发出“叩”的一声轻响。他拿起那块素白的棉布手帕,慢悠悠地擦拭着醒木,动作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有生命的物事。
“那一日,天色阴沉得厉害,厚厚的云层压着川里的山尖,不见一丝风,闷得人喘不过气。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那唢呐声在空寂的山谷里回荡,听着不似喜庆,反倒添了几分凄厉。桑彧没有亲自来迎,只派了一队沉默的黑衣家丁,和一顶……一顶黑沉沉的喜轿。”
那轿子并非寻常红色,而是墨黑底色,上用暗金线绣满了扭曲诡异的符文,轿帘低垂,密不透风。冉家父母脸色煞白,眼中有泪,却强忍着不敢落下。冉青却平静得很,自己盖上了大红盖头,由丫鬟搀着,一步步走向那顶黑轿。在她弯腰即将踏入轿门的一刹那,一阵邪风忽起,掀起了盖头的一角。离得近的人看见,冉家姑娘那清丽绝伦的脸上,非但没有泪痕,反而唇角微扬,那是一抹……决绝而释然的微笑。
“起轿——”
黑衣家丁一声低喝,队伍无声无息地动了起来,朝着川地深处桑家那座孤悬山腰的宅院而去。送亲的队伍跟在后面,心里都像是压着块巨石。
桑家的宅院更是古怪,不见张灯结彩,只有门楣上象征性地贴了两个小小的“囍”字,颜色鲜红得刺眼。仪式简单到近乎敷衍,宾客更是寥寥无几,大多是桑家那些面目呆滞、行动间带着轻微“咔哒”声的傀儡仆役。宴席上的菜肴精致,却透着一股子药石般的冷香,无人敢动筷。
夜色,便在这样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中,悄然降临。
说书人停下了擦拭醒木的动作,将手帕仔细叠好,放回原处。他合上折扇,用扇骨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掌心,目光投向茶馆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京城的繁华,看到那夜栖霞川山中的景象。
“变故,发生在子时前后。”
桑彧的书房,或者说,是他的工坊内。四壁皆是顶到天花板的木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人体骨骼、野兽骸骨,以及无数叫不出名字的金属零件、工具。空气中弥漫着硝石、松香和一种若有若无的、甜腻而**的气息。冉青依旧穿着那身大红嫁衣,安静地站在房间中央。桑彧则背对着她,在一张宽大的工作台前忙碌着,台上,一具半成品的、由白玉般骨骼和银亮机括组成的傀儡,在烛火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你……不怕?”桑彧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生锈的齿轮在转动。
冉青轻轻摇头,盖头随之微动:“怕,就不来了。”
“你知道嫁给我,意味着什么?”桑彧转过身,那张银面具在跳动的烛光下,更显诡异。他的眼神透过面具的眼孔,冰冷地落在冉青身上。
“知道。”冉青的声音依旧平静,“你需要一具最好的‘材料’,一具充满生机、自愿献祭的肉身与魂魄,来完成你最完美的作品——‘白骨生花’。”她抬起手,隔着盖头,指向工作台上那具白骨傀儡,“是它吗?”
桑彧身形微微一震,沉默了片刻,才道:“是。你……果然是知道的。为何还来?”
“因为,”冉青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这阴森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脆,也格外惊心,“我想看看,你腰间那盏灯,彻底点亮时,是什么样子。”
桑彧下意识地按向自己腰间。那里,悬挂着一盏灯笼。灯笼的材质非纸非纱,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带着细微纹理的柔韧质感,隐隐透出内里一点微弱的光源。若有精通此道的高人在此,必能认出,那竟是一盏以处子背部最光滑的皮肤精心鞣制而成的人皮灯笼!灯笼的骨架,则是用纤细的指骨拼接而成,造型赫然与冉青手帕上绣的那盏,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工坊四周墙壁上、地板上,那些早已刻画好的、用朱砂混合着不知名材料的诡异符文,骤然亮起猩红的光芒!一股灼热的气浪凭空涌现,门窗在同一时间被无形的力量封死,幽蓝色的火焰从地板的缝隙、从墙壁的符文中窜出,迅速蔓延,将整个工坊化作一片火海!
这火并非凡火,它不焚寻常之物,却专烧灵性与血肉。火焰舔舐着那些骨架、零件,发出“噼啪”的脆响。
桑彧站在火海中央,银面具被映得一片通红,他死死地盯着冉青。
出乎他意料的是,冉青并没有惊慌失措,没有哭喊求救。她甚至自己抬手,缓缓地、一把掀掉了那顶大红盖头。
露出底下那张平静得可怕,甚至带着一丝如愿以偿的笑意的脸。她的眼眸亮得惊人,倒映着满室幽蓝的火焰,如同盛满了星子。
“相公,你看——”
在桑彧惊骇的目光中,冉青张开双臂,如同拥抱这毁灭的火焰。幽蓝的火舌缠绕上她大红的嫁衣,嫁衣在火焰中并未燃烧,而是如同活物般蠕动、褪色,露出底下……那并非血肉之躯,而是晶莹如玉、交织着细密银丝的一具白骨!唯有心口的位置,一点翠绿的生机盘踞,顽强地搏动着。
“我这白骨之上,开出的花,”那具晶莹的白骨,下颌开合,发出冉青清晰而带着笑意的声音,“可还配得上——”
白骨抬起指骨,轻轻点向桑彧腰间那盏人皮灯笼。
“——你腰间这盏,以我胞妹背皮所制的人皮灯笼?”
轰!
桑彧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工作台上,那具半成品的傀儡一阵摇晃。他腰间那盏人皮灯笼,仿佛受到了某种牵引,光芒骤然变得炽亮,灯笼壁上,竟隐隐浮现出一张痛苦扭曲的少女面孔,与冉青有着五六分相似!
“你……你何时知道……”桑彧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颤抖。
“从你拿着我妹妹的贴身之物,来向我冉家提亲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白骨冉青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刻骨的寒意,“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你以为栖霞川巫蛊之术断绝,就无人能看穿你以邪法炼魂制灯的勾当?桑彧,你要炼制最强的傀儡‘白骨生花’,需要至亲之人的魂魄与骨血为引,你选中了我,只因我是她唯一的姐姐,血脉相连,灵魂最能共鸣……可你没想到,我自愿踏入这火海,不是为了成全你的野心,”
她心口那点翠绿生机骤然勃发,沿着银色的丝线迅速蔓延,所过之处,晶莹的白骨上,竟真的生出了一片片细小的、嫩绿的叶片,随后,一朵殷红如血、形似灯笼的小花,在白骨的胸腔内,颤巍巍地绽放开来!
“——而是为了,在她受尽折磨的魂魄彻底消散前,引来这焚灵之火,为她复仇,也让她……得以安息。”
那朵白骨上生出的红花,光芒越来越盛,与人皮灯笼的光芒相互纠缠、冲击。灯笼壁上那张少女的面孔,在红光的照耀下,痛苦的神色渐渐平复,最终化为一个释然的微笑,缓缓消散。而人皮灯笼,也随之“噗”地一声,光芒彻底熄灭,变得黯淡无光。
幽蓝的火焰渐渐弱了下去。工坊内,一片狼藉。桑彧瘫坐在地,银面具歪斜,露出小半张布满烧伤疤痕的脸,眼神空洞。那具半成品的白骨傀儡散落一地。而原本冉青站立的地方,只余下一具晶莹完整的白骨,心口那朵红花依旧鲜艳,在余烬的微风中轻轻摇曳。
说书人说到这里,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他重新拿起醒木,却没有立刻拍下。
“后来呢?后来怎样了?”台下有性急的看官忍不住追问。
“后来?”说书人抬眼,目光有些悠远,“据说,桑家那座宅子,当夜便在一场无人目睹的大火中化为白地,寸草不生。有人说桑彧疯了,抱着那具开了花的女骨不知所终。也有人說,曾在深山老林里,见过一个戴着银面具的男人,对着一具白骨喃喃自语,那白骨心口,始终盛开着一朵不谢的红花。”
他顿了顿,将折扇轻轻放在醒木旁。
“至于真相如何,小老儿也不敢妄断。只是每次想起那冉家姑娘掀开盖头时,那带笑的眼神,这心里头……唉,到底是意难平啊。”
他再次拿起那块素白手帕,这次,却是轻轻按了按自己的眼角,仿佛要拭去那并不存在的、属于三百年来漫长时光的尘埃与感伤。
“好了,今日这‘白骨生花’的故事,便到此为止。各位看官若听得还觉入味,不妨明日早些来,占个好座儿。”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又重新带上了那点吸引人的神秘,“说起来,小老儿前些时日,路过北边一个叫‘影州’的地方,听闻那里有座前朝废弃的宫阙,月圆之夜,宫墙之上,总会浮现出许多摇曳的人影,仿佛旧日的宫人仍在其中行走作息,当地人称其为‘择宫阙影’……这其中,又藏着怎样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呢?”
他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只将醒木、折扇、手帕三样物事,一件件仔细收拢进身旁一个半旧的青布褡裢里。
“明日,咱们再细说分明。”
台下的茶客们议论纷纷,有的还在回味那“白骨生花”的诡异与凄厉,有的已经开始期待明日的“择宫阙影”了。说书人背起褡裢,微微佝偻着背,不紧不慢地穿过议论的人群,走出了茶馆,融入了门外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仿佛一滴水,汇入了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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