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泠踏着月色回宅,刚进庭院便见一个黑影默然坐在石榴树下,周身笼罩在阴影里,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淡淡瞥去一眼,脚步未停,转身便要向西厢房走去。
这时,那黑影倏然出声,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去哪了?”
那语气压着明显的质问,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裴泠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眉头轻蹙,却依旧没有回应,继续向前,转眼已行至西厢房檐下。
谢攸再也坐不住了,猛地起身。
“站住!”
她终于顿步,缓缓回首,清冷的月光照亮她半边脸,眼神里依旧是惯有的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我看见你和那个玉生去了乌衣巷。”
“是。” 她答得干脆,没有半分犹豫。
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开心吗?”
“还不错。” 她声调平淡,听不出情绪。
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像水滴溅入滚烫的油锅,登时油星四溅,噼啪乱响。谢攸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他强压住火气,想让声音听起来平和些,实际却更显僵硬:“你怎么可以和他去逛乌衣巷?”
裴泠转过身,正面看着他,反问道:“有什么不可以?”
“当然不可以!” 压抑的醋意终究冲破了理智的堤坝,他声音陡然拔高。
“你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她眉梢微挑,带着疏离的诘责。
“你不懂!” 谢攸上前一步,急切地试图告诫她,“男人最了解男人,他不是什么好货色!”
“那又如何?”
“什么叫那又如何?”他瞪大了眼,“所以你明知他心怀叵测,还跟他一起出去?你……你们气死我了!”
呸呸呸,什么“你们”,没有“你们”!
“总之,气死我了!”
裴泠淡漠地道:“气性这么大,就少管闲事。”
他闻言,口不择言地低吼出声:“对!我多管闲事,我好心当成驴肝肺!”
话音砸在地上,在周遭一片岑寂中炸开,尤其刺耳。
裴泠静立原地,不再回应他。
沉默。一片沉默。
谢攸迟钝地觉察出自己的失态,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可失控的言语已无法收回,他脸上闪过一抹懊悔之色。
一时之间,空气都僵持住,连石榴树上的夏虫都噤了声。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
“砰!”
西厢房的门扉阖上了,那声响其实不大,却像一记闷棍,狠狠敲在他心头。
月光将他失魂落魄的身影拉得老长,谢攸便如同一尊石像僵立在庭院中,心底却已是天翻地覆般。
与她相处日久,情动再难自控。
他爱极她的雷霆霸气,佩服她身处官场漩涡仍能应付裕如,每每有她在的时候,便总能生出一种踏实之感,好似她无所不能,无论遇到什么都终将迎刃而解。
她那么好,如九天明月,又那么耀眼,令他自惭形秽。
反观自己呢?
他有什么好?
他什么都不如她,也没那玉生嘴甜,即便生得一副好皮囊,可这世间最不缺的便是俊俏郎君,自己除却一颗真心,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
思来想去,竟真寻不出身上有哪一处,能配得上让她在万千人之中,独独为自己侧目停留。
是啊,他算什么呢?不过是个同行一程的过客,哪来的立场质问她的去向?她愿与谁秉烛夜游,愿对谁展露笑颜,又岂是他能过问的?
纵然她当真对那玉生……动了心思,他又能以什么身份阻拦?
这些念头如毒蛇般噬咬他的心脏,难受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从来就没有拈酸吃醋的资格。
方才那番失态,怕是连最后那点同僚情分都耗尽了。
谢攸苦笑一声。
*
次日清晨,裴泠踏出宅门,便见一辆华盖马车静静停驻在青石板路旁,拉车的两匹白马蹄轻耳峻,乃是极品良驹。
就在这时,车帘缓缓掀开一角。
帘后露出一张面白无须、眉眼端凝的脸,唇角含着三分惯常的笑意。
“桂公公?”
“裴镇抚使。”
旭日东升,华盖马车驶过秦淮河畔,来到南京城西一处僻静茶肆,推开虚掩的斑竹门,满院茶香扑面而来。
桂谨恩在前引路。
穿堂风过,带动檐角铜铃轻响,一路过来,这茶肆似乎空无一人。
直至走到回廊尽头,但见最末一间雅室深藏在密密翠竹之间,一片片竹叶将天光筛成碎金。
“公公。”裴泠站在门口,颔首轻唤一声。
王牧闻言抬头,脸上绽开笑意,冲她招了招手:“丫头,来。”
竹门轻轻阖上,桂谨恩随即转身立在门边。
雅室里临窗摆着一张紫檀茶案,案上一套官窑茶具,旁边还搁着一碟冒热气的龙井茶酥。
王牧扶袖,执起茶壶为她斟茶。
“多谢公公。”裴泠坐到案前,双手接过茶盅,“不知公公今日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王牧闻言,故意将脸一板:“怎的,公公无事便不能寻你说说话?”
“公公又在打趣我了,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言着,裴泠低头浅呷一口茶。
王牧的笑意更深了些,眼角皱纹舒展开来:“事儿确有一件。往年重五佳节,王府里总要设宴,跟大伙儿聚一聚,只是今年端午王爷身体微恙,这筵席便搁置了。如今入夏,风物渐佳,王爷心中总觉过意不去,便想着在月末于王府设迎夏小宴,权作补叙。”言语间,他自袖中取出一封泥金帖子,“今个便是替睿王爷来跑个腿,送上这份邀帖。”
裴泠将茶盅轻轻放定,双手接过帖子:“请公公代为转达,裴泠感念王爷盛情,届时定当准时赴宴。”
王牧伸指虚点了点她:“你呀你,同睿王怎还如此生分?他巴不得你随意些,平日里总跟我这老家伙念叨你的好,若晓得你如今这般客套,怕是要怪自己做得不够,没能与你更亲近些。”
“公公说笑了,睿王殿下天潢贵胄,我身为臣子,唯有恪尽本分,谨守君臣之礼。”裴泠道。
王牧轻轻叹了口气:“你这孩子,眼瞧着年岁渐长,心思也愈发重了。如今便是在我这老家伙跟前,也半分不肯松懈,这般谨慎,倒不像是对着自家人了。”
裴泠牵了牵唇角,垂眸望着茶汤。
王牧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方悠悠道:“听闻前几日,你处置了齐宗室那小子?”
“是。”她答道。
“朱际宗确实该给个教训,平素在南京城确是跋扈惯了的,你能出手整治,煞一煞他的锐气,于公于私,都是好事,想来他今后也会收敛些。”
裴泠听出他话里递过来的台阶,指尖缓缓摩挲着温热的盅壁,却没有接腔。
“丫头,”王牧话锋微转,语气虽更温和了些,却透着不容回避的探究,“你打算如何发落他?”
裴泠答得一板一眼:“他的案子,尚未审结,许多关节还需细查。”
王牧向前微倾,声音压低了些:“听说,眼下还押在祠堂里?有几日了罢?”
“四五天。”裴泠的指尖微微收紧。
“齐宗室虽说早已削爵,毕竟是太祖血脉,齐王十世孙。”王牧坐直身子,轻轻叹气,“该有的体面,总要留着,长久拘在祠堂,于名声有碍,也非长久之计。”
他略作停顿,观察着裴泠的神色,才缓声续道:“依我看,再关上几日,小惩大诫,也就够了。日后他若还不知进退,自有我这老家伙替你出面管教。这般处置,你可放心?”
裴泠将茶盅半举起来,内侧指尖已泛白,随后她抬眸,望向王牧,嘴角挂起一抹笑,语调轻快地说:“有公公您这句话,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王牧听得此言,并不急着接话,只将手中茶盅搁下,瓷底碰着茶案,发出极轻的一声“嗒”。
“那就好啊。”
这四个字,他说得极缓,仿佛将每个字都压上了重量。
稍顷,他又和善地笑一笑,把那碟龙井茶酥推过去,语气里尽是疼惜:“丫头这会儿还没用早食罢?来尝尝这龙井茶酥,厨下刚端上来的,才出炉。年轻人有担当是好事,可也莫要因此苛待了身子。这热热地吃下去,胃里头才舒坦。”
裴泠回了一笑:“谢过公公。”
*
酉时将尽,谢攸下值归宅,刚想回屋,忽瞥到前方厅堂里灯影幢幢。
他抬步走近几步,便见裴泠背对庭院,独坐在一张黄花梨圈椅中,双腿随意架到前方圈椅上,手边案头还摆了一壶酒。
虽只见得一个背影,谢攸却敏锐地感觉到她心情不好。
纵使昨夜两人闹得不欢而散,他倒还不至于自作多情到以为,她这般情绪是源于自己。
谢攸未有半分迟疑,抬脚踏上石阶,一步一步走入厅堂。
裴泠耳朵一动,稍侧了脸,但没有回首看,也没有说话。
他亦未发一语,择了离她最近的位置坐下,动作间,衣料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在这过分安静的厅堂里,清晰得如同叹息。
裴泠只当不曾听见,起手执壶,筛了一杯酒,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尔后仰首饮尽。
两个人就这般,一个喝酒,一个静坐。
烛芯噼啪作响,在墙上投出两道互不交融的影子。
直到月影西斜,酒壶见底,裴泠这才起身,转背,径自出门回房。
谢攸坐在厅堂里,望着她从自己身前掠过,头也不回地穿过月光斑驳的庭院,而后身影渐渐被浓稠的夜色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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