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墀下的霜,原是昨夜就落定了的。
不是那种绵密的雪,是碎玉似的霜,一片一片凝在汉白玉砖上,冷得发脆。寒气是无声的蛇,顺着靴底往上爬,钻进骨头缝里,又从衣襟袖管里漫出来,将紫宸殿前的广场裹成个冰窖。
天还没亮透,东边天际是幽蓝与灰白在角力,像两块浸了水的破布绞在一处,漏不出多少光亮。只有殿顶的琉璃瓦,积了层薄雪,在残夜里泛着冷光,把两列金甲武士的影子拉得老长,铁铸似的,连呼吸都屏住了,怕呵出的气惊扰了这霜天的死寂。
和寄灵立在文臣班首,玄色的袍角被风掀起一点,又落下,像垂死的鹤抖了抖翅膀。
风是带了刃的,割过脸颊时有些微的疼,穿透朝服往里钻,他却仿佛不觉。
昨夜的咳嗽耗去了他大半精神,此刻脸上是纸一样的白,嘴唇淡得几乎看不见,只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深冬结了冰的潭水,底下却藏着点不肯灭的火星。
他微微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倒像是在看自己广袖上绣的暗纹——那纹样是缠枝莲,针脚细密,此刻却被寒气冻得硬挺挺的,失了几分活气。
玉阶有九重,一级级往上,霜结得更厚,像铺了层碎银子。
和寄灵抬脚时,靴底碾过霜层,发出细碎的声响,“咯吱”一声,轻得像叹息。
这声响在死寂里格外分明,衬得他的脚步愈发沉。每一步踏上去,寒气便顺着脚底往心口钻,激得喉头一阵发紧,那股甜腥气又涌上来,他死死压下去,下颌绷得像上了弦的弓。
玄袍扫过玉阶,带起一点霜末,转瞬又落下去,倒像是在这冰冷的玉阶上,留了道若有若无的痕。胸前的朝珠晃了晃,玉珠相撞,“叮”一声轻响,脆生生的,是这霜晨里唯一的活气,却也冷得很,像碎玉在私语。
殿门开得高阔,晨光终于肯漏进来一点,吝啬得很,恰好落在和寄灵身上。
他刚出列站定,玉簪束着的头发在微光里泛着墨色的光,更显得脸白。手指展开奏章副本时,动作慢得很,指尖捏着纸角,微微泛白,倒像是捧着件易碎的瓷器,而非能焚尽一切的烈火。
奏章上那圈朱砂,红得刺眼,是李玄昭昨夜在御书房圈的,此刻摊在众人眼前,像刚凝的血,在素白的纸上洇开,灼得人眼疼。
“莫怀”两个字,被朱砂圈着,红得发暗。
死寂被打破时,连空气都震了震。
“陛下!”那声音还是清润的,尾音却被什么揉过似的,发了颤,在大殿里荡开,像根细弦猛地被拨了一下,余音里带着心悸。
和寄灵的目光越过阶上的霜,望向御座上的李玄昭。
晨光还没照到御座,那里是暗的,帝王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龙袍的明黄偶尔闪过一点光,像暗处的火焰。
和寄灵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都落得稳:“昨夜御书房批注,臣不敢欺瞒。”
柳安的尖叫几乎是炸开来的:“和寄灵!你伪造证据!”
他扑出来时,朱红官袍扫过地砖,带起一阵风,腰间的玉带却缠上了朝珠,“噼里啪啦”一阵响,玉珠滚了一地。
那些玉珠原是温润的,此刻在冰冷的金砖上乱滚,闪着光。
柳安被绊得踉跄了一下,看着满地乱滚的珠子,脸涨成了猪肝色,手抖得厉害,指着和寄灵,话都说不连贯:“你……你敢构陷忠良!”
御座上的李玄昭猛地一拍案,龙纹镇纸“砰”地砸在砖上,玉石碎了一小块,火星子闪了闪,又灭了。
“和寄灵!”帝王的声音裹着寒气,像冰锥子扎过来,“你锁拿堂官,搅动朝纲,如今还敢在殿上构陷重臣!谁给你的胆子!”
殿里霎时又静了,比先前更甚,连呼吸都轻了,怕惊了这冰冷的怒。
文臣武将们都垂着头,冷汗从鬓角渗出来,浸湿了朝服,黏在身上,又冷又痒。
只有和寄灵还站着,背挺得直,像株在寒风里不肯折的竹。
他忽然笑了,那笑很淡,唇角只扬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脸上没什么血色,这一笑,倒显出几分透明的脆,像薄冰上的纹。可那双眼睛里没有笑,只有一片冷,深不见底,像结了冰的湖。
柳安看了这笑,忽然打了个寒噤,一股凉气顺着脊椎爬上来,后背霎时湿透了。
“陛下明鉴,”和寄灵的声音轻得很,却穿得透死寂,“臣昨夜已将密匣原件……”
“够了!”李玄昭的怒喝打断了他,像惊雷炸在殿顶,“廷杖三十!押入天牢!”
金瓜武士上来时,甲叶碰撞的声音“哐当”响,在死寂里格外刺耳。
他们抓住和寄灵的胳膊,力气大得很,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他踉跄了一下,袖口扫过地砖上的玉珠,带起一颗,滚到脚边,又停住了。
那瞬间,他抬手掩住嘴,指缝里漏出一点红,落在玄袍上,像开了朵极小的花。
廷杖的刑架设在殿外的丹墀下,霜结得更厚了,汉白玉广场白花花的,像铺了层碎冰。
刑架是栗木的,冷硬得很,横在地上,像条僵死的兽。
两个力士赤着上身,肌肉虬结,手里的黑檀木刑杖浸过桐油,乌沉沉的,泛着光,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和寄灵被按在刑架上时,玄袍被剥了去,只剩件素白的中衣。
风灌进来,中衣贴在身上,冷得像冰。他侧过头,脸颊贴着刑架,木头上有霜,湿冷的,沾在皮肤上。目光望出去,天边还是灰白的,没什么暖意,倒像是永远不会亮透了。
“行刑!”
监刑官的声音尖得像剪刀,剪开了这霜天的寂静。
第一杖落下来时,风声“呼”地一响,跟着是“啪”的闷响,像打在厚布上,却震得人心里发颤。
和寄灵的身体猛地弹了一下,又落下去,中衣后背立刻洇开一道深色的痕,像墨滴在了宣纸上。他咬住了绢帕,牙齿陷进丝帛里,那点疼倒压过了背上的痛。
血腥味在喉咙里翻涌,被他硬生生咽下去,只漏出一声极轻的闷哼,闷在绢帕里,像被捂住的叹息。
一杖接一杖,声响不断,在广场上荡开,又被霜气冻住似的,散不开。
刑杖落在背上,那痛是钻心的,像烧红的烙铁往骨头里烫,又像无数根针同时扎进去。和寄灵的额角渗出汗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刑架上,和霜融在一处,分不清是汗还是水。
中衣渐渐湿透了,深色的痕越来越深,越来越大,像朵烂开的花。
柳安站在丹墀边看,朱红官袍上沾了点灰,却掩不住脸上的得意。
他看着和寄灵的身体在刑架上抽搐,看着那素白的中衣染了血,嘴角咧开个笑,又很快掩住。
等看到和寄灵的血滴在霜地上,“嗤”地一声融了点霜,他往前挪了挪脚,厚底官靴正好踩在那滩血上,“啪”地一声,沾了个红印子。他碾了碾靴底,觉得那粘腻的触感很受用,像踩碎了什么碍眼的东西。
第二十八杖,二十九杖,报数声冷得像冰。
和寄灵的意识开始发飘,眼前的灰白天际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光,耳边只有刑杖落下的闷响,还有自己的心跳,一下下,沉得很。
背上的痛渐渐麻了,像不是自己的肉,只有每一次杖落,身体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颤,像风中的残烛。
第三十杖落下来时,力道格外重,风声都变了调,像呜咽。
“噗”一声闷响,和寄灵的身体猛地弓起来,像只被烫的虾米,又重重落下去。眼前霎时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无边无际的暗,裹着他往下沉。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哒、哒、哒”,急促得很,带着节奏,由远及近。
那声音钻过厚厚的霜气,钻进他的耳朵里,是“三长两短”。
和寄灵的意识在黑暗里亮了一下,像风中的火星,柳安的鬼影卫,往黑风口去了。
大理寺天牢的深处,潮气是黏的,裹着霉味和血腥味,沉甸甸地压在人身上。
没有窗户,只有高处一个小孔,漏进点光,昏昏暗暗的,连石壁上的苔藓都看不太清,只知道是湿滑的黑绿色,摸上去冰凉刺骨。稻草堆在墙角,发了霉,一摸一手灰,还带着点说不清的腥气。
和寄灵趴在稻草上,后背的伤被潮气浸得发疼,每动一下,都像有针在扎。
粗麻囚服沾在伤口上,揭下来时,带起一点血肉,疼得他额头冒汗。
来竹给上药时,手抖得厉害,金疮药粉撒在伤口上,火辣辣的,又痒又痛,他死死咬着牙,没出声,只指节捏得发白。
“大人……”来竹的声音哽咽着,眼圈红得像兔子。
和寄灵咳了两声,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柳安……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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