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冰消雪融百花齐绽，恰是踏春好时节。
盛京，寒水寺。
前夜才落过一场雨，进寺部分路段泥泞难行，却因寒水寺许愿签灵验过于之故，前来进香赏景的香客依旧络绎不绝。
褚梨亦是其中之一，晨起时雨还淅沥下着，她本欲推辞，奈何接了帖子实在不好反口不去，半日游走下来她早已兴致大减，加之不大喜食滋味寡淡的斋饭，便在随手帕交们祈愿时有意叫扑簌下落的香灰弄脏衣襟，借着换衣裳的由头避过午食。
一众贵女如花蝴蝶般走远，褚梨松快了些，坐在花廊下的石桌前，以手支额，懒懒赏着近前牡丹花蕊间残留的莹透水滴，明艳白皙的小脸上逐渐浮现出倦意。
贴身丫鬟素雪瞧了，凑近她贴心地道：“小姐，寮房已备好。”
褚梨颔首，自石凳上起身，不忘吩咐：“今日起得早我乏得很，若再有人寻来邀我斗诗品茶，直接回绝罢。”
素雪忙不迭应是，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团扇。
寮房置于藏经阁旁，特取其清幽之意，少有人至，主仆二人慢步走着，春日暖融微风裹挟清淡竹香扑面而来，愈往后，鼻息间竹香愈浓，泛着春日蓬勃生机。
先前嗅闻许久各种样式的熏香水粉，这会儿再遇竹香，褚梨不由地顿住脚步，连带身上的困乏之意都被驱得消散不少。
静立片刻，褚梨乍然想起被她抛诸脑后的寿宴请帖，问道：“给淮安王的寿礼备好了么？”
素雪方要答话，旁侧竹林间传来一阵颇大的响动，好似有重物自院墙上狠狠砸落在地，惊得她生生止住话音。
近来京中不甚太平，出了好几起未出阁的姑娘遭歹人杀害的案子，凶手并未捉拿归案，传扬颇广，而这寒水寺地处偏僻，此刻又独姑娘与她二人……
思及此，素雪下意识地拦在自家主子身前，扬声喝问：“什么人？！”
褚梨倒是未被吓着，眼角余光瞥见一抹肥硕的橘影闪过，想起什么，伸手拍拍素雪展开的手臂，示意她无需紧张。
“一只狸奴而已。”她微顿，语气里带了几分打趣意味：“早听闻寒水寺的狸奴养得可人，今日得见，倒是同传闻一般无二。”
收回视线，褚梨将话头转至先前未完的寿礼上。母亲病逝后，家中正经主人只父亲与她二人，褚闵向来是个甩手掌柜，如今又在外任职，是以，家中一应事务、同它府人情往来都得她来操持过问：“淮安王寿礼准备得如何了？”
“备了好几样等姑娘挑选呢！”素雪道，“这头一样便是打淮南特意寻来的——”
素雪低声解释一路，穿过月洞门抵达寮房门前恰好止住话音。
褚梨对比思忖半息，心中便有了打算，不过此刻可没什么比她休息更为重要，索性摆了摆手，吩咐道：“待回府后再行商讨，我小憩一会。”
素雪最晓得不过自家姑娘习惯，早早便命人将内室打扫干净，床褥软枕皆换作惯常用的。
主仆二人步入寮房，褚梨视线惯常巡梭一番，最后定于被素色幔帘遮挡住，只露出半只边角的熏炉前：“素雪，香囊。”
素雪迅疾取出。
褚梨接过香囊，拆开，取出一块梨瓣状的物什，便要撩帘走近熏炉。
往前行了不过半步，她秀眉轻蹙，对突如其来涌入鼻腔的气味颇为不喜，抬手用帕子轻攒在口鼻间，偏了偏头，委婉问道：“这屋子未仔细打扫吗？”
素雪闻言心道不好，定是寺中专侍寮房扫撒的婆子躲懒未尽心打扫，还未来得急上前查看何处出了岔子，便听见一道极其锐利刺耳的、完全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利刃出鞘声。
紧接着，一道身影破窗而入，如游鱼般，顷刻袭至褚梨身后。
素雪目眦欲裂，眼中惊骇之意剧增，边往前扑边大喊：“小姐快躲开！”
生在武将世家，即便褚梨自身不曾习武，十数年耳濡目染下来总归有那么几分了解，几乎是那道尖锐声响起的刹那，她神色一凛，迅速抖出衣袖中藏着的防身银簪。
那银簪乃她特意打造，簪身布满如钓钩般的细小倒刺，为的是让人一簪下去立刻失去还手能力，轻易不展露于人前。
她握住簪子，想也不想反手往后重刺。
哪知来人丝毫不怵，即便周身被浓厚血气包裹，显然身受重伤，却未加躲避，不过呼吸浮沉间便强袭上前来，甚至还专挑她执簪那只手禁锢。
褚梨连挣扎都不能就被人死死扣住，再动弹不得。
浓厚刺鼻的血腥气顷刻填满她的呼吸，被辖制住的那只手臂先疼再软，银簪随即脱手，“哐啷”一声重重砸落在地。
事发突然，整个过程不过弹指，完全杜绝平常人反应的可能。见自家姑娘遭歹人胁迫，素雪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呼救卡在唇畔将出未出。
“别动。”
男声如吞了沙砾般干涩嘶哑，分外磨耳，褚梨却从中听出几分别样的可能。
朝素雪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而后，褚梨直言发问：“阁下想要什么？放了我，凡你所求，皆可满足。”
这句允诺是极具诱惑力的，平南将军家的唯一嫡女，身份地位何其尊贵，可来人并未动容，反将横在她脖颈上的那柄短刀抵得更深。
刀刃触及细嫩皮肉，顷刻磨出一道鲜红而刺目的血线。
褚梨感知到痛意，她向来怕疼，此刻却强忍着没出声，她心知这一刀是警告也是威胁，若她再轻举妄动，下一刀便不会如此流于表面了。
“姑娘！”素雪惊呼。
“让你的婢女闭嘴。”
离得过近，褚梨感受到此人灼烫的气息，远比寻常。她镇定心神，嗓音平静地对被吓得近乎不能自已的素雪道：“不要出声，没事的。”
她撇过大敞的门扉，示意道：“先去把门带上。”浅浅舒了口气，褚梨又解释：“她不会叫人的，现下，阁下可否告诉我，需要我做什么。”
身后紧紧桎梏她的男子并未言语，褚梨目光下视，清晰地看见此人隐隐发颤的手臂，再结合他满身遮不住的血气，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褚梨松了口气，思绪快速轮转。
既不是因她身份来的，那么只能……褚梨想起近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案子，代入到凶手视角：若此人是凶手，此刻最需要什么？当然是脱身。
想明白其中关窍，褚梨强忍住颈间痛意，继续循循善诱：“难道阁下是需要我助你脱身？嗯…今日来此上香，我确实带了侍卫前来，不过当时我命他们于寺门外等候，并不在此处。”
“阁下若放了我，我定会当作从未见过你，并许快马黄金，助你逃离京城。如此，阁下意下如何？”
许是被她抛出的条件所诱惑，亦或其他，总之，褚梨感受到他放松了些，连带着抵在她脆弱脖颈上的短刀都退离少许。
抓住空挡，褚梨将手中揉成细碎粉状的胭脂往身后尽数抛去，男人一时不察，竟真叫她得手，被粉雾短暂熏住了眼睛。
褚梨脱离桎梏，连退数步，目光快速在屋内寻梭，最终定至一只细颈的青瓷瓶上。
京中不少姑娘被害，若此人与案子相关……她不能眼睁睁放任此等祸患走掉。
快步取过花瓶握在手中，褚梨谨慎逼近，将呼吸都放到最缓，继而不作分毫犹豫地猛力一挥。
“砰！”
伴随一声闷响，花瓶在男子额角破碎，瓷片随之四溅，有血滑落，被覆面吸收，再看不见。
褚梨眼睁睁看着那人重重摔到地上，半晌未动弹，握着的刀散在手畔，她目光扫过，急忙将那把危险的物什一脚踢远，后又唤来素雪，两人合力将其捆得扎扎实实。
将最后那道绳结固定完好，褚梨那颗狂跳不安的心，才安安稳稳地重新落回到胸腔子里。
素雪亦是惊魂未定，将她拉至门边隔开好长一段距离，磕磕巴巴地同她道：“姑娘，咱们快…快些报官吧……”
“是得报官。”褚梨应着，眼神不由自主地定到不远处，及至当下，她才有闲暇去打量那歹人——通身被黑衣包裹，只露出一双眉眼，看不出任何身份标志，身量倒还算是颀长。
“咱们快些走吧，姑娘。”素雪想起方才紧迫时刻便觉心惊，生怕再拖下去歹人会醒过来，对她们造成不利。
褚梨亦有顾虑，索性依言抬步离开，然，将将跨出寮房门槛，她脑海竟再度浮现出那人眉眼。
起初她被他自后胁迫着看不了，方才又只是远远随意一瞥，真说起来也并未看清。
分明不该，偏偏不知为何，竟与某个人从前看向她时，那双总暗含促狭的眼睛重叠起来。
褚梨于是顿住脚步。
犹豫半息，她到底还是回转了身形，快步折返。
素雪想要阻拦，没能拦住，只得追上去。
不过数步脚程，她踩着一地碎瓷片定于那人身畔时，距离不复存在，那双已被血污脏渍遮盖的眉眼，此刻清晰明刻地落入她眼中，绝不会错认。
无甚缘由地，褚梨心口“腾”地泛起火来，火势顷刻蔓延，热得她难耐无比。
什么规矩礼仪通通被抛之脑后，她蹲下身，近乎称得上粗鲁地掀起紧紧贴在男子脸上的覆面，在看清他整张面容的那一瞬，她嗓音不受控地拔高数度：“裴知越？！你搞什么鬼！”
男人眉眼紧闭，显然回答不了她当下的疑问。
素雪亦不会错认这张面孔，不是别人，正是从前事事处处与她家姑娘针锋相对，不久前才作为主仆间话题的淮安王世子——裴知越。
素雪下意识地道：“姑娘…世子怎会在此处？奴婢昨儿个才听府中婆子谈起世子自边关传来的捷报，这才一日。”
褚梨只觉脑中存有一团乱麻，凭她如何理都无法理清，她盯着裴知越紧阖着的双目，并未出声。
手心有些濡湿，她低下头去看，这才发觉是裴知越佩戴的覆面上的血，此刻全淌到了她手中。
半晌，褚梨若无其事地站起身，那张覆面则被随意扔在地上，她往旁边挪了几步，示意素雪去探查裴知越的气息，言语一如从前两人碰面时那般刻薄：“死了没，死了便命人找个地儿埋了，记得别忘记禀报淮安王府要赏钱。”
素雪手指探到一抹游丝般的虚弱呼吸，惊喜回头回禀道：“姑娘！还活着！”
“那便找个人通知淮安王府领了去。”褚梨寡淡吩咐道。
不过瞬息她又改了主意，喊住急步往外走的素雪，平声问道：“你适才说，昨日听过边关送来的急报？”
“是，姑娘。素雪听得真真的，绝对错不了。”
褚梨敛眸思索，少顷，条理分明地吩咐道：“唤我们府中的下人到寒水寺后门接应，另留两人将此处打扫干净，切记，不要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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