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启元瑞二十七年立夏,新帝即位,改元鸿观,太上皇退居梅苑。
寝宫深处隐藏的暗室,黄袍加身的新帝端坐在桌案后,姿容晔然,神情难测。
目光扫过密函上的墨字,他忽而冷笑一声,将其重重摔向桌面。
“这群老狐狸,真以为朕好欺负不成?”
话落,他又迅速平息怒气,兀自朝这间密不透风的暗室低语:“晏,看来你要即刻出发了。”
应时,一名戴着灰狼面具的黑衣人从昏暗处闪现——常晏抱拳,半跪即地。
新帝睥睨着他:“尽快复命,把她也完好带回来。”
常晏的眼睫微垂,压低声线答复:“卑职领命。”
新帝缓步走来,扶肩托他而起。
望着比自己还要高上两指的常晏,新帝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与期待:“晏,此难若解,于皇权统治乃一大助力,攸关你我,务必警惕……事后朕定会妥善安置你的身份,令你不必再躲藏无名。”
常晏凝住这张脸,心绪复杂,终是再次抱拳:“多谢陛下,卑职必不辱命。”
通道内一片漆黑,短暂接触到的光芒自常晏附着黑衣的身躯上褪去。
他遁入黑暗时不禁回眸——青年皇帝于灯下展开一幅清丽婉约的美人画卷,忽明忽暗间宛若恶孽缠身。
常晏面具后的眉头微蹙,不敢多看,翩身离去。
三更深夜,一行人持令开城门出京,收到风声的各方势力顿时坐卧难安。
官道上马蹄阵阵,尘土飞扬。
“大人,接下来该如何行动?”紧跟领头马后的隗棋询问道。
灰狼面具覆脸的常晏沉静地吩咐:“你带一队人马行水路,我带人走陆路沿太行山南下,到吉安汇合。”
隗棋随他累年办事,最是知晓他的一些习惯:“走水路会路过金陵,大人可要属下代您去萧姑娘墓前上一炷香?”
常晏果断拒绝:“办好陛下的事即可,不必为不重要的事所扰。”
隗棋敛神应好,带队与常晏分道而行时,却在心中腹议:若提及之事真的不重要,大人往年何必总在此时去替人家扫坟祭奠呢……
一颗小石子被弹上屋顶,砸得瓦砾哒哒作响。
躺于屋脊悠闲小憩的辛流猛然睁眼,树下应时传来他人之声。
“六六,你职升镖头后便可以单独接镖了,怎么反倒日日躲起了清闲?”
男人一身湖蓝长衫素袍,披头散发仅以绸带作装饰,靠在树干边摇着羽扇调侃她。
辛流被扰了清梦,转过头幽幽吐槽道:“孙大掌柜你不去算账,守着我这个无为的镖头作甚?”
男人名为孙非悬,乃见宁镖局的掌柜之一。
他持扇走出树下阴影,轻笑道:“算账这事有东家和小李子担着呢,我还是更擅长算卦……六六,你要不要来一卦呀?”
辛流“嘁”了一声,以袖遮眼不想理他。
“哎呀!”
孙非悬先是夸张大喝,再老神在在地掐指:“六六,我算到安姐派人在找你!”
辛流抠了抠发痒的脸颊,散漫别过身背对他接话:“怎么可能?安姐和东家半个多月没管过我了。”
话音刚落,闻声赶来的伙计便停在庭院里匆匆唤她:“六姑娘,总镖头有急事找您。”
辛流瞬间一个鲤鱼打挺立定于屋顶上,狐疑看向孙非悬。
后者摇扇叹息:“我都算到了,某人偏不信。”
“既然你本事如此大,那你可算到安姐找我何事?”辛流拍拍衣裳沾染的尘土,旋身而下,凑到孙非悬跟前。
孙非悬晃了晃头:“自然是生意事,还是大生意。”
辛流侧目问传话的伙计来确认:“他说得可对?”
伙计挠挠后脑勺:“这我不知道,总镖头没跟我讲呀。”
辛流抱臂思索:“局内空闲的镖头不止我一个,真有大生意又怎会让我接单呢?”
“那咱们就来赌一赌,如何?”孙非悬眼中闪过精光。
辛流笑靥如花地后退几步,指尖撩动额前碎发:“不赌,二哥说信神棍话的人是傻子,跟神棍赌的人是绝世大傻子。”
紧接着,她吐舌做个鬼脸,回身往正院走去。
孙非悬朝她背影不死心高喊:“你既不相信我的话,为何又不敢跟我赌?”
“这是两码事。”辛流扔下此句,加速跑走。
见状,孙非悬郁闷得拿扇面抚胸口:“莫二爷惯会带坏人,这下连六六也不可爱了……世道艰难,钱是越来越难赚咯。”
伙计好奇地跑过来问他:“孙掌柜,您怎么算到总镖头要找六姑娘的呢?”
“我那是在总镖头吩咐你之前偷听到的,你还真信是我算的啊?傻子。”
孙非悬没好气地用羽扇轻敲伙计的头,随后往莫二爷院子吐苦水去了,独留伙计捂着脑袋在原地动脑筋。
这意思是说,确有大生意落到六姑娘头上咯——那他得讨好六姑娘,争取能被添进出镖名单里……
辛流来到正院书房外,大敞的房门内隐约传出交谈声。
而一向没心没肺的她无端生了丝拘谨,轻叩门框得令方进,两张多时不见的熟悉面孔撞入她眼中。
辛流略微端正了姿态,抱拳依次唤人:“安姐,东家。”
安姐肃色颔首,直入主题:“特地找你来,是因为我们镖局刚接到一份大单,这于个人和镖局都是扬名立威的好机会……由此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辛流心头一跳,还真被姓孙的说中了。
不过她有所纠结:“为什么挑我?二哥、老七和八庆都未出镖,由他们接镖不是更稳妥吗?”
轮椅上的东家是名儒雅俊秀的男子,思量她的话后,不答反问:“你成为镖头一月有余,却在半月间连院门都极少迈出,想来是遇到了难事……可你的性子惯来不喜隐忍,为何这么长时间也不愿找我们倾诉呢?”
辛流昂着下巴,看似孤傲倔强地答话:“有人不识泰山、轻待于我,我当然不会凑上脸,净去挨臭屁唾沫。”
语毕,她撅起嘴又小声嘀咕:“总不能跟大家讲本姑娘接不到单吧——那岂不是很没脸?”
至于更深层的原因嘛……啧,自从她半个多月前听到那则消息,如今想起来尤觉匪夷所思,更别说与旁人提及了。
安姐凝着她,同为女人,她自是知晓这世间对女子行镖的诸多偏见,沉叹一声:“万事开头难,可身在其中,不可自弃……我所知的辛流向来不惧挑战、快意洒脱,这也是我挑中你来接这一单的缘由,没人比你更加适合。”
辛流闻言一愣,而后蓦地展颜:“安姐这话说得中听极了,看来这一单并不简单,那我就临危受命走上一遭。”
安姐跟着弯了眉眼,朝东家点头。
东家取出一份邀约信放在桌案上,缓缓吐言:“这份邀约镖单来自庐陵温氏,报价三千两,信上镖物不清、地点不明,我们也是经打听后才知道,受邀方不止我们一家镖局。”
“?”辛流微微挑眉。
安姐接着道:“温家大张旗鼓做了个庄,邀各镖局派人前往吉安会武,优胜镖局可单独接镖。”
辛流眸中染上迷惑:“由多家镖局共同接镖的前例并非没有,庐陵温氏是吉安大族,不至于出不起这个钱……可他们此番又的确给人些虚张声势之感,到底想做什么?”
“这也是我们犹疑之处,我们本不想淌这趟浑水,可受邀镖局纷纷启程,连名列天下第一的恒昌镖局也已出动,我们再不好拒绝。”东家坦言。
辛流眼里的光华流转:“有趣,本姑娘明日便出发,必不让见宁丢了脸面。”
安姐走到辛流面前,拍拍她的肩膀:“此次你带人纵身前往,一切凭你做主,万事以保全为重。”
辛流登时小嘴一瘪,心里打起小算盘:“这一单如此莫测,就没什么奖励或补偿要给我吗?”
东家在一旁了然笑道:“镖头的月例是五两,若你此次接单成功,那按照惯例四六分,你占六成镖局四成,也不必再有奖励一说……至于补偿——此单未成的话,镖局可以破格将你的月例升为十两,你看如何?”
辛流压抑着想要上扬的唇角,得寸进尺:“东家再拨五十两,提前报销我路上的花费呗。”
安姐太清楚她的小财迷心思,宠溺放言:“行,不仅从镖局拨五十两,我再从私库拨三十两,这下够了吗?”
辛流再压不住笑意:“谢谢安姐,谢谢东家,你们对我实在是太好啦!”
她拿走邀约信,雀跃地奔回自己院里收拾行囊,却不知安姐和东家在书房中闭门私语。
东家叹道:“新帝趁太上皇尚留人世,急急开办选秀,不过是肃清朝堂的第一步,这庐陵温氏与金陵温氏毕竟溯为一源,现下发动其心可昭。”
安姐有不同看法:“江湖传言新帝培养了一支亲卫,前段时间刚到吉安,是为捉拿京都内乱后躲入武林的余孽,温氏有极大可能与这支亲卫联合起来正在为新帝办事。”
东家咂摸出一丝意味:“那你执意派辛流去……”
安姐推他进隔间,笑言:“辛流武艺超群、难有敌手,更有常人不及的心性品格,此行派她去我最为放心。”
东家被安姐从轮椅抱到榻上平躺,闻言疑惑:“你对她一向喜爱,何不将一身刀法传授于她?”
安姐惋惜答:“她的身法招式明显有师承,我贸然提及授艺便有过问旧事之嫌……况且她志不在此,不宜强求。”
翌日,城西铁匠铺中。
辛流双指划过剑身凹槽,猛然抖臂挥剑,听剑音铮鸣的刹那,热血在她皮肉下沸腾,胸口顷刻涌起剑意。
她目露星芒,由衷赞叹:“好剑。”
铁匠铺老板弯腰递上剑鞘:“得知辛姑娘今日便要离开鹰潭,我连夜为宝剑制成一副剑鞘,便于您随身携带。”
辛流坦然收下,面露笑意:“多谢陈大哥。”
铁匠铺老板温厚憨笑着摆手:“是我们一家老小该谢您才是,若不是您替我这营生出头,陈记铁匠铺哪还能开到此时,我本就承诺倾尽所能替您铸一柄好剑,拒不收款,您却偏要付完钱再收礼,真叫我汗颜呐……”
辛流送剑入鞘,便见剑与鞘严丝合缝、无比契合,可见铁匠铺老板的用心。
她满意地勾唇一笑,掏出怀中的钱袋放在货架上:“既是好剑,千金一买也值得,这是最后二十两,再加十两剑鞘钱。”
铁匠铺老板霎时慌乱,要去把钱袋还给她:“这怎么使得,已经收了剑钱,剑鞘就当随赠,您快将多余的钱收回去。”
辛流将斗笠扣在头顶,闪身躲进雨幕中,声音愈来愈悠远:“就当是我给叔叔婶子备的补品,给嫂嫂做新衣用的绢布,给侄子侄女的零嘴,反正莫要再退还给我啦!”
“谢谢您!”
铁匠铺老板捧着钱袋,半个身子被雨水浇湿,心中却溢出温热。
等到雨过天晴,镖队总算从见宁镖局整装启程。
辛流跨上高头大马与门前的安姐和东家等人挥别,回身瞧见队伍中夹杂的唯一一辆马车,脸色一黑,驾马上前敲了敲车壁。
车帘被掀起,露出孙非悬一张笑容可掬的脸:“六六,怎么了?”
“你跟来干嘛?”辛流龇牙问。
孙非悬理所当然答:“听说吉安有比武可以看,这种热闹我是不会错过的。”
辛流挑眉:“就这?安姐和东家还同意了?”
孙非悬摊手:“对啊,除了小李子颇有微词——嘶,难道他嫉妒我可以出去玩?”
见他如此不要脸,辛流皮笑肉不笑。
若她是李掌柜,有人仅为享乐快活便把活都塞给她干,她宁可一剑把这人戳死。
辛流了解完孙非悬的情况,纵马去往了队伍最前沿,高声令下:“全速前进!”
孙非悬眯眼凝了会辛流的身影,才将车帘放下,视线转向小木几上的铜钱卦象。
沉默良久后,他以扇抵额,锁眉喃喃:“一步一坎,险中复陷,何解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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