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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似曾相识·二

温府正院花厅中布满美味佳肴的圆桌旁,辛流夹菜进食味同嚼蜡。

她虽然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老家主的话,但眼神总忍不住斜瞟向老家主身侧穿一袭月白长袍的男人。

老家主称他为温砚,与刚刚见完礼后退回闺房用膳的温婵小姐是姐弟。

辛流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多的巧合——温翦月和温婵,温青和温砚——除长相相同外,连关系也仍是温氏姐弟。

不过,温青如今已是万人之上的存在,他丢下江山社稷千里迢迢来到吉安……嘶,这同样是辛流不相信的。

心思百转千回,辛流的视线再次逡巡在温砚的面容上,蓦地捕捉到一处空白。

他没有眼尾红痣……所以,他不是温青?

那他又是温青的什么人?孪生兄弟还是替身细作?亦或两者兼是?

“辛镖头。”被观察的人忽然出声。

“嗯?”辛流下意识应了下来。

众人的交谈霎时暂停,把视线落在二人身上。

温砚举杯朗声笑问:“昨日有幸目睹辛镖头的风采,不知您何时学了这样一身好武艺?”

辛流知道他不是温青之后,暗自松了口气,坦言:“在下幼时受父母启蒙后便跟随一名流浪剑客习武。”

“幼时……”

温砚将酒杯置放在桌上,凝着杯中的酒水低语:“那辛镖头岂不是应当少年英才?”

辛流心头一跳,徒又升起警惕。

从那日听书,一个“陌生”的温家人能唤出“萧姵”的名字起,到今日出现两张熟悉面孔——她能确定温婵就是温翦月。

瞧温翦月甫一见她的惊讶模样,她不觉得温砚从温翦月那里得知了什么确切消息。

可偏偏温砚他句句试探,又像是知道她原本的身份。

于是,话到嘴边,她囫囵过去:“这都是往日英勇了,不值一提。”

老家主赶紧出来打了圆场,气氛才有所缓和。

辛流不由切切思量:看样子,庐陵温氏跟朝堂乃至天家都牵扯不清呢。

这更加坚定了她推掉镖单的想法。

前来温府的路上,她已就目前情况同孙非悬两人分析过,虽有些遗憾三千两易手,但他们都支持了辛流的决定。

现下人齐,正是说这件事的好时候。

辛流起身朝老家主抱拳:“温家主,在下代表见宁镖局致歉,我们可能无法运送这趟镖了。”

孙非悬和魏叔随之站起。

老家主瞥了眼面色不佳的温砚,轻声询问辛流:“不知是何缘故?可是酬金不够呢?”

一旁的洪亮也颇为震惊:“是啊,辛镖头你们这是何故?”

辛流面露歉意:“纯属见宁镖局的私下原因,还望见谅。”

“辛镖头真的对三千两没有兴趣吗?”温砚抬眸,眼神灼灼。

说到三千两,辛流真的很心痒,可她要顾及整个见宁镖局的安稳,不能逞自己一人之快。

于是她避开温砚的目光,再次道:“抱歉。”

温砚见她躲避的态度如此坚决,心下窝火又隐忍难发,挥手让管事拿来三份红折。

“辛镖头还是看完这份合约再做决定吧。”

辛流蹙眉,拿起一份红折览阅。

孙非悬也顺势拿了一份,为方便桌上其他人也能知悉其中内容,他朗读出声。

“庐陵温氏诚邀恒昌镖局、见宁镖局两家镖局护送温氏子温砚、温氏女温婵前往京都驿站……”

辛流的眼睫一颤,心叹:果然是京都。

而待她看到下一行时,又怔神片刻。

“全程分为两段,以金陵为界点,从吉安至金陵由见宁镖局负责护送;由金陵至京都改换恒昌镖局护送……两家镖局各获酬金三千,共计六千两……”

老家主捋着花白的胡须:“老夫与砚儿仔细考量过,见宁镖局对江南一带的情势更为了解,而恒昌镖局建于鲁地,想来对大江以北的区域更具掌控力,因此提前拟好了合约,三方各持一份……二位镖头意下如何?”

洪亮答无。

重点要看辛流的意思。

温砚注意到辛流落在折子上愈发滚烫的视线,幽幽补话:“护送过程中吃穿住行的一切花销由温家承担。”

孙非悬原本一直认为此行注定不顺,可现在出现了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也开始怀疑自己卦象的准确性了。

他顶了顶辛流的手臂:“六六,反正才送到金陵,应该没事……”

这句话恰到时宜地添了把火。

辛流即刻答复:“盛情难却,见宁镖局愿往。”

一点没有因拒绝过邀约而显得局促。

温砚低眸,浅浅勾唇。

没了正事烦扰,众人接下来的相处可谓主客皆欢。

老家主腿脚不便,托温砚和管事代他送客。

辛流将红折交给孙非悬保管,并让他先回马车上歇着,转头带着魏叔去找温砚谈事。

温砚闻言应允,领他们去了湖边的凉亭。

辛流在亭中站定,提及昨日会武之事。

温砚见辛流一本正经的模样,加之调查过她身后这个姓魏的趟子手擅长药剂,便大概能预见她要说何事……只是没料到她竟会主动找他。

辛流将自己在会场里发现有人下毒的一系列情境叙述了一遍。

温砚听罢反问:“所以你觉得是志齐镖局在作怪?”

辛流作思索状回答:“前来参加比试的镖局代表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除了那个在比试时使诈而被逐出镖行的镖师外,都没有什么异样,因此外贼说不准,但内贼必定是有的……对了,温公子不妨捉住上茶的小厮盘问一番,或许有结果呢?”

温砚心道她滑头,明明都快指着志齐镖局的匾额说他们可疑了,偏要作出一副自己什么都不晓得的样子来引导他往下细想。

他该怎么跟辛流讲,她口中提到的这两人昨夜都已接连暴毙了呢……不过,他现在更好奇另一件事。

“辛镖头,温某刚满十八,在温家甚少有话语权,你怎么会想到找我来倾诉呢?”

辛流瞅着他带起笑意的双眼,如鲠在喉。

尽管从样貌上看不出年龄的差距,但不管此人是温青的孪生兄弟也好、替身细作也罢,她都断定他绝非十几岁的毛头小子。

他在干嘛?老牛装嫩吗?不要脸。

还有什么“甚少有话语权”……真当她是瞎子?方才温家家主分明在看他眼色行事,想当一个文弱温吞的少爷连作戏也不作得像一些。

他可真该借鉴一下温青当年那通身清雅温润的文气。

辛流内心翻了个大白眼,嘴上却说着奉承的话:“温家主昨日让您主持十六家镖局的会武,想必也是看重您的,温公子无需妄自菲薄。”

温砚乐得见她心口不一的狐狸样,不然岂不是丧失了许多趣味。

辛流懒得跟他再多费口舌,把魏叔推出来:“这位是在下的副手,在药理方面有一定钻研,现能将昨日茶水中含有的药物大致分解给温公子听,对查清楚幕后黑手可能有助益。”

温砚颔首:“说来听听。”

魏叔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回复:“其中主要包含芒硝、曼陀罗花籽这等使人虚脱无力的药材,又辅以外藩走私的乌香遮掩气味。”

“乌香?”温砚齿间划过这个词,昨日没查出来的那味药便是这个东西吗?

魏叔瞧他似是对此物不清楚,讲解道:“此物本是产自暹罗国的一种果实乳汁,有镇痛安神的效用,但长期吸食会形成依赖,在人极尽虚弱之时服用则易使其癫狂猝死……近些年有药贩向我朝偷偷运输兜售,不算普遍,大部分流通于沿海和云岭以南的区域……”

辛流接话:“魏叔祖籍泉州,曾在回乡探亲时发现此物,本以为可以挖掘该物的药用价值并广泛推广,奈何风险太大便永久搁置了,未想此处却有人敢大肆使用。”

她把该说的话都传递完,当即带着魏叔告辞,留温砚在凉亭中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待走出温府大门,魏叔才问她:“六姑娘,你怎么不让我按事先准备好的说辞继续下去了呢?”

辛流跃上马车,拍了拍衣襟上的浊尘,笃定道:“我们不必说明,他也会知道的。”

先前那是还没见过温砚这厮,见过之后跟他把话说全,便有些画蛇添足了。

况且,这厮应当搜过志齐镖局那人的身了吧……

辛流两人刚走不久,一名侍从走进凉亭。

隗楼立在温砚——也就是常晏的身后低声禀报。

“大人,我们的人查到志齐镖局的黄仲礼可能与内廷提督黄宦官有关系。”

“黄正德?”常晏拢住眉心。

隗楼答:“是。”

“不够,顺着这条线继续挖……再传信回京,让隗格查查暹罗国往年上贡朝廷的乌香去哪了。”常晏声线沉沉,压抑着心底的暗潮汹涌。

隗楼应下后,迟疑着没有立即退下:“大人,温小姐在青竹苑等您。”

常晏一愣,而后挥退隗楼,平复好心绪抬步前去青竹苑。

温翦月早在院中等候他多时,婢女小厮都被遣离院外。

此时见他归来,温翦月连忙扶桌而起,激动地出声:“阿晏,那个姑娘是……”

“阿姐,还不确定,我的人还没有传来准确的消息。”常晏止住她的话头。

温翦月美目凄凄,手指揪着绣帕一角显得六神无主极了:“所以你一早就怀疑了……那现在,你要让她跟我们回京?阿青对萧小姐情根深种,若这个姑娘真的是她,哪怕不是,依她同萧小姐酷似的长相,一旦暴露也必定会被阿青强娶入宫的。”

“阿姐不想她入宫?”常晏有些惊异,难道阿姐对陛下……

温翦月果断答:“当然不想,若这个姑娘真的是萧小姐,她好不容易逃掉这个婚约,想来并不喜欢阿青,何必同他硬凑在一起两厢消磨;再说若不是吧,那这姑娘岂不是白白做了萧小姐的替身,对她和逝去的萧小姐都太不公平了……这只是阿青一人的执念罢了。”

这段话如狂风骤雨般敲击在常晏心头,他放在身后的左手猛地握紧复又松开。

他垂眸许诺:“阿姐放心,她不会入宫,我也不会让她入京。”

温翦月正想松一口气,却抬眼看到常晏眼底还未散去的阴霾,结合他的话——她倏地捏紧绣帕,不可思议般嗫嚅嘴唇:“阿晏,你对萧小姐……”

“大人,有急事。”隗楼忽然又现身,看了两眼温翦月。

常晏登时领着隗楼朝书房谈事去了,临走时唤来小厮护送温翦月回屋。

贴身丫鬟杏香从院门外赶来扶住温翦月的小臂:“小姐,回咱们院子吗?”

温翦月好不容易回过神,愣愣点头,由着杏香搀扶着向前走,却忍不住回头望向紧闭的书房,长叹一声:“孽缘。”

另一边,辛流刚下车迈进福来客栈,见宁镖局的伙计便急匆匆找来:“六姑娘,陈副手的飞鸽传书。”

“鹏远的信?”辛流眼前一亮,顺势接过一张纸条——她这两天正疑惑着副手陈鹏远自崇仁县分别后怎的杳无音讯。

然而纸条的内容却看得辛流眉头渐渐紧皱。

她将其扔给身后探头探脑的孙非悬,掏出几锭白银塞到镖局伙计的怀里:“你快去马贩子那儿挑一匹上好的宝马,动作要快。”

随后,她便风风火火飞身上楼回房收拾东西,挎上行囊、提起宝剑又往楼下赶。

“六姑娘,你这是……”刚停好马车进门的魏叔见状稀奇。

辛流跨步出门,接过伙计递给她的马绳,偏头嘱咐魏叔:“魏叔,我要去一趟崇仁,大概三四天,你带着兄弟们好好整备一番,若温家上门,尽量顺应他们的要求。”

接着,她利落上马对魏叔抱拳:“劳烦你了。”

话未落尽,辛流霎时纵马扬鞭奔腾而去。

一头雾水的魏叔看向孙非悬。

后者翻来覆去地看纸上的文字,回视魏叔时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不是,无名山的山匪余孽要刺杀崇仁县令,陈鹏远去凑什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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