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哭?沈媚烟自己也不知道。
自从修仙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我……耳郭充斥着细小的嗡鸣,喉咙中也堵着一团棉絮。身体上的疼痛干扰了判断,以至于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就连刚才听到的那句话,也只是幻觉。
掩月不在她身边,黑色的乱流冲散的他们,却将苏放带了过来,此时正满脸担忧地看着她。
从对方的目光里,沈媚烟知道自己的情况不太妙。
这还只是身体。
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思绪万千。
相比于已经解开了身世之谜的掩月,她身上的谜团似乎还要更多一些。
最好的办法是去问丹田里的系统,但不用开口也知道,对方恐怕什么都不会说。
怎么是你。
沈媚烟偏着脑袋,无声询问着身旁的人。
“是是是,我也很奇怪为什么是我。”
见她醒了,苏放停下传输灵力的手,还十分神奇地理解了她的眼神:“姑娘,你受了伤,还是先别动为好。”
出于尊重,他没有直接伸手触碰对方的身体,而是隔空虚扶着,用灵力慢慢地让对方靠到一旁的软垫上。
如此混乱的局势,灵伞和桌椅床案居然都没丢,不可谓不神奇。
除了这些旅行用具,苏放这次还带了不少灵草灵药。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两丸,忧心忡忡的表情却并没有随着沈媚烟服下药丸好转。
“姑娘……你的魂魄离体之症,越来越严重了。”
这一病症,无论病因还是治愈之法都极为复杂,不是他这种境界的医修能解决的:“如果不尽快想办法——姑娘,你、你很可能会……”
会死。
而且很遗憾,她的“离魂之症”,就算当世医仙来了都无法根治,因为她根本就不属于千年前的这个时空。
时间回溯,岁月倒转,向来是三界中的异术,为天道所不容。
先不论用此术者是否会成功,即便做到,也会在顷刻间迎来比渡劫飞升还恐怖百倍的雷劫,瞬间就会被天道抹去。
对于自己那必死的结局,沈媚烟早已有了心理预料,何况她本就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
世间的许多事,一回生二回熟,经历得多了,也就不怕了。
从散落一地的碎石和勉强保住了几截的墙壁来看,他们应该还在白塔之上,只不过白塔以外的拘缨国都被那股冲着玉石俱焚而来的强悍力量轰了个粉碎。就连存活了不知道多少万年的寻木,此时也断成了一截一截,表面还跃动着火焰似的黑影。
树枝枯叶间,流动着黄沙般的烟尘;看似长无尽头的黑暗,隐隐透过了乍破的天光。
秘境在与外界融合,她甚至能嗅到被金乌之火焚烧多年的焦土气息。
如同一场浩劫之后的未散硝烟,又像是在暗示着即将到来的、新的危险。
察觉到这里的异样后,怨生大约很快便会到来。
要快些找到掩月。
“我们去找掩月。”尝试了好几次,嘶哑的声音终于从沈媚烟的喉间发出,砂砾般的刮着耳膜。
她在苏放的帮助下站了起来,横亘在意识与身体间的薄雾似消未消,大脑每一次发出指令,手脚四肢都要过上片刻才会做出反应。
“姑娘还是再多调息——”
“不,我们要尽快。”
沈媚烟态度坚决,苏放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何况眼下的局势确实不妙。
他还是第一次碰到,秘境自己把自己炸没的。
话说回来,这个秘境所在的地方也十分怪异,纵横交错的断壁残枝并非铺于地面之上,而是悬在空中,下方是看一眼就觉胆寒的深渊,行走起来危险非常。
可若是御剑的话,上空的东西又……
“姑娘当心,那些黑气都沾染着魔的气息。”见桃树妖往白塔的边缘走了走,苏放连忙出声提醒。
“也不知拘缨国究竟发生了什么,此处的浊气竟然如此浓重。”
古籍记载,天地初分,清浊相杂。代表“清”的诸神在天道的帮助下建立了天界与万物之序,代表“浊”的群魔则盘桓于大荒之外,遵守着与天道相悖的一套法则。
正邪不两立,自古有之。双方最终展开了一场比妖族更甚的旷古之战,结果就是浊之一方败亡,魔族从六界诸道中销声匿迹。
至于如今的魔界,其实已经和上古的“魔”没有太大的干系,那些魔修的种族也都是人和妖,只不过修行的道比较特殊。
以杀止杀,以杀证道。
“这里是虞渊。”沈媚烟缓缓开口。
古国拘缨,本于大荒之北,与博父、无肠等国相邻。后神魔浩劫,诸魔及魔祖被镇于虞渊下,为净化浊气,天界的帝君便将神树寻木移植于此,同时命拘缨国人迁来守护,于是才有了后世所知的“寻木长千里,在拘缨南”。
漫长的岁月里,虞渊中的魔虽然在随着浊气的净化逐渐消亡,寻木却也因此“百病缠身”。事情由此脱离掌控,拘缨国人便敲响了通天鼓……
而从幻境来看,渚水女子似乎就是在此事发生后不久死去。
“虞渊?这里是虞渊?”苏放听了她的话后大为震惊,“难怪、难怪……”
他的脸上透出几分恍然大悟,又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处。
“方才事态紧急,一直没来得及说。”
伴随着他的话,沈媚烟突然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在下能找到姑娘,多亏了这位大能出手襄助。”
一缕微弱的白光摇曳在苏放的掌心,温柔而沉静,像是横卧于水边的寂寂春山。
毫无疑问,这是涉的残魂。
——甚至都不能算是残“魂”,而只是随时都会消失的一股执念。
因为随时都会消失,所以那时的苏放在情急之下,将其放进了自己的丹田。
这一举动和他当初突然出现在掩月面前一样危险,但同时也一样的……高回报。
他那受损的丹田,渐渐有了愈合之势。
沈媚烟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眼前的这一位,之所以没能出现在千年之后的妖域,不会是因为,已经飞升了吧?
默了一瞬,她开始寻找离开这里的道路。如果所猜不错,掩月的身体,也就是那头巨龙就陨落在寻木之上,逐渐和这棵上古神树,还有虞渊那未尽的浊气融合,想要死而复生。
和跋一样,它们同样残缺,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灵魂才会完整。
在掩月没有到来之前,成为灵体的跋是最好的选择;现在则无疑是这位“正主”。
掩月之所以不见,应该就是被那股黑色洪流强行带走了。
但相应的,掩月如果能得到这份力量……
上可弑神,下诸群魔。
或许说的就是这个。
“姑娘。”和她一样,苏放也想到了这个,不过他只知道掩月在拘缨国秘境会有大机缘,并不知道究竟会“大”到何种程度。
所以,此刻的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夺走”了掩月的机缘。
“别多想。”沈媚烟说,远眺向这些黑气的中心。
斜下方,隐约有巨兽盘卧。
如果确是被“它”带走,那掩月多半就是在对方附近。
“先找到掩月。”她再次强调,视线落回到苏放身上:“介意我待在储物戒里吗?”
当初为了以防万一,她特意找对方要了用建木炼就的储物戒,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以她目前的情况,待在外面九成会拖后腿。
“自然是不介意。”
听了对方的回答,沈媚烟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后就恢复了原型,然后进入了小小的储物戒中。
这枚戒指并没有放太多东西,但还是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局促感,仿佛有看不见的力量在挤压她。好在她并不晕船晕车,过了段时间便适应了下来,开始用传音入耳和苏放商议他们的行走路线。
渴求着新鲜血肉和更多灵魂的浊气,在不断地拉扯着金丹修士的腿腕。
但因为它们已经被寻木净化了数千年,又有……掩月的操控,所以并未对苏放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前方有人。
敏锐地察觉到了多出来的陌生气息,苏放往后一闪,躲在了一截断枝后面。
浑浊的气体往旁侧一散,露出了几个妖修的身影。
“该死,什么都没找到。”其中一个暴躁地说,手中长鞭随意一甩,打落了无数腐朽的树叶。
“这里真的有上古秘宝吗?”另一个道。
“西域之主以自身神魂起誓,想来应该不会骗我们。”最后一个说。
都是元婴期的修士,修为不低,若非周围环境的特殊,恐怕刚才会是他们先发现自己。
而且,他们还是西域之主派来的。
考虑到这位妖主对掩月的关注,最好还是绕路而行,不要和他们碰上。
苏放和沈媚烟想到了一处,两人都没出声,也没用可能会被对方察觉的传音入耳。
走路本就很轻的蛇妖小心地从这群妖修的面前溜走,而当他俩离开后,这块地方的浊气蓦然一缩,像是一头张开了血盆大口的猛兽。
好像有惨叫声。沈媚烟对苏放传音道:当心些。
尽管从之前的情况来看,掩月对这棵不在是神树的古木有一定的控制权,但凡事无绝对,何况现在又有他人入场。
幸运的是,接下来的路程,他们并未遇到这些新来的“客人”。
顺着有一段没一截的粗壮树干螺旋往下,四周的黑暗先是不断涌聚,而后突然柳暗花明,被一道屏障似的无形之物拦在了他们的头顶。
他们来到了寻木的“心脏”。
与外面不同,这里保留了树木应有的葱翠,若是从外往内看,大约会觉得这方天地像一块滴绿的翡翠。初入秘境时就听到的心跳声也在这儿被扩放到最大,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动如擂鼓。
而最神奇和令人不解的是,寻木的心脏处,竟然生长着一株极为漂亮的桃树。
以血浇注,以身相护,方能开出这一片如烟似霞。
被震撼到说不出话,苏放才想和储物戒中的桃树妖交流一二,翠绿中忽然睁开一双熟悉的紫瞳,暗光流转,妖异无比。
明明从前就已经见多多次,但不知为何,此时的苏放从中感到了莫大的恐惧。
或许是环境扭曲了他的感知,或许是对方的外表……实在太过诡异。
“他”正在将自己的身体剥离了那片翠绿,从而与寻木彻底抽离。
浓稠的黑液与稠密的绿汁在两者间拉出长丝,又在逶迤到地上时,发出曾经从兀则口中听到过的呵呵笑声。
不过这次是“气极反笑”。
“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我们本来就是一体的呀。”
“回来吧,回来吧,和我们在一起。”
这具失去了灵魂的躯体,在吞噬了那样多的魂魄和浊气后,已经长出了新的“三魂七魄”。
“不要走。”
“不准你走!!”
笑声彻底变成了一声声的尖叫,锐利到如有实质,像是一万个濒死的人在嘶吼。
苏放立即用灵气护住了自己,连那把灵伞都一并撑开,可那些声音还是源源不断地砸向他的身体。
“她在这里!”
“我们找到她了!”
苏放听到了玉器碎裂的响声,是那枚辅以建木制成的储物戒。
不好。他想。
这鬼厉的叫声连他这个金丹修士抵御起来都勉强,桃树姑娘就更——
“闭嘴。”
眼前一黑,神魂差点被震出体外的沈媚烟,被闪身过来的掩月护在了身后。
即便她现在是皮糙肉厚、感官迟钝的树妖,也依旧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粘密、恶心、浓稠。
就好像直接接触到了虞渊中的万丈魔气,又一头栽入了冥海。
尽管并非本意,但与掩月离得很近的苏放,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好几步,丹田中的残魂也轻轻一颤。
但沈媚烟并不觉得恐惧。
也许她真的如系统所说是个癖好异于常人的人外控,也许她因为伤势而思维鲁钝……无论如何,她并不怕身上的这团“人”。
不管对方变成什么样子,正常也好不正常也罢,他都是掩月。
是那个初见就会信任她,甚至不在乎会不会被她杀死的掩月。
翡翠中的尖叫在慢慢消失,只剩下一点绝望的呜咽。
而当掩月松开她时,那最后的一丝呜咽也飘散不见,天地突然变得如远古一般安静。
她凝视着对方尚未褪去残紫的眼,想伸出手给出一个拥抱,可对方却忽的一退,瞬间就离她很远很远。
有时候的爱是至死不渝的海誓山盟,有时的爱是耳侧的缱绻私语,而现在,爱是想要触碰却又不得不放下的手。
沉默地盯着对方看了片刻,沈媚烟在掩月的茫然不知所措中,捏碎一道符篆,然后瞬间化形,瞬移到他的面前抱住了他。
“花花!”
不用看别人的眼神,掩月也知道如今的自己很不好看,摸着也很不舒服。他想要桃花放手,可当初说不要离开的是他,被桃花拥抱的感觉又是这样的美好,让他觉得自己是切切实实的活着。
“掩月,”他听见她在叫自己的名字——是了,他有名字,他不是许多人口中的怪物。
“不要害怕自己,也不要害怕过去。记住,你是掩月,你永远都是掩月。”
沈媚烟再一次感到了眼角的湿润,与上次不同的是,这回她确切地相信自己是在流泪。
“……嗯!”不善言辞的掩月,只能用这个字用力地回答着。
他不该怀疑的。
不该怀疑,也不该害怕。
明明早就知道,就算千万人向背,她也会逆风奔来。
也唯独只有她。
流泪似乎会传染,与花花紧紧相拥的掩月,在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时候,流下了两行虽苦也甜的泪水。
从相遇开始……她教会他认字,教会他时速,也教会了他伤心和落泪。
因为她,他空荡荡的胸膛,好像在渐渐被什么填满,仿佛要长出一颗真正的心脏出来。
他将对方拥得更近,那条迟来的龙尾巴也圈了上来,如从前那边亲密无间。
但突然,初秋忽至,桃华尽衰。
桃花倒在他的怀里,面色惨白,气息微弱。
这个part快结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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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常恐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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