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差一点……差一点就……”
谈嘉山嘴唇失温一般克制不住地哆嗦着,后怕到甚至不敢把猜测说出口。
满世界循着何应悟的留下的蛛丝马迹寻人时,谈嘉山也曾经因为查无所得而烦闷失落;可即便如此,他始终坚信,两人之间的裂隙只差一个契机便能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他以为何应悟不告而别是出于对自己的埋怨,于是他自以为体贴地留出足够的空间和时间,方便对方消化情绪。
谈嘉山唯独没想过,自己的“体贴”——或者说疏忽、缺位,险些酿成与何应悟生离死别的悲剧。
这条手链实在是太细了。
它圈不住小半条手臂上留下的陈旧色沉的牙印,挡不全增生残缺的圆形烫痕,更盖不满那些与血管或平行或交错的纵横长痕。
何应悟被掌心里传来的温热湿意烫醒,他看见眼泪成群结队地从谈嘉山的睫毛上落下,在自己的指缝间汇成一小洼,安安静静地等候自己发落。
谈嘉山哭泣时没有声音,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何应悟,反倒将窗外肆虐的骤雨衬托得更加喧嚣。
帮何应悟打扫宿舍的同事在走前给窗户留了条缝,雨过几轮,薄薄的玻璃被子弹似的水滴重重向内推开,雨点子砸得地板发出闷响。
相比较之下,一颗眼泪能有多重?
它重到让谈嘉山抬不起眼皮,连眨眼都慢了半拍,仿佛害怕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会惊跑那个在梦中也抓不住的思念对象。
它重得压弯了他的脊背,让这个一向强势的完美主义者低下头,像甩卖廉价商品一样,摇摇欲坠地把自己的弱点悉数摊开、展示。
泪腺不过针尖大小,可谈嘉山却恨不得将所有的愧疚和自责都藏进去,再逐一翻译成盛满歉意的泪水。
真可怜。何应悟不由得跟着屏住了呼吸。
曾经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男人,如今却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痛不欲生的神情——何应悟不得不承认,看到如今的场景时,心底确实有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快意。
但也仅仅是快意而已。
然后呢?
然后要把自己在戒断期挣扎时经历的痛苦,原封不动地报复回去吗?
看着谈嘉山那双哭出血丝的眼睛,何应悟突然感到一阵疲惫。
那眼神里,不仅仅是愧疚,还藏着一种脆弱到令人窒息的东西。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谈嘉山将额头靠过来时,他竟鬼使神差地没有推开对方。
何应悟想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但它让他漫长的愤懑无法再向后连贯,甚至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谈嘉山靠在他的颈窝里,垂着头贪婪地吸了好几口气,这才闷闷地问:“饿不饿?”
何应悟不明所以,耸了耸肩膀,把那只哭得湿漉漉的脑袋推开。
“你肚子一直在叫。”谈嘉山带着浓重的鼻音。
“……”
何应悟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用力抽回被攥出红印的手臂,咬牙切齿地反击:“你还好意思说我——先把你那鼻涕泡擦了吧!”
.
今晚两人都不轻松。
一个吐得天昏地暗、一个哭得肝肠寸断;末了,他们俩竟默契地撂下或遗憾或成见,借着吃饭的名义,给这场争执画下了个中场休息的逗号。
这会儿超市和外卖早打烊了,楼下粥铺又只卖些稀汤寡水,谈嘉山干脆以自己下厨为借口,把何应悟拐回了自己宿舍。
何应悟原以为对方说的在“宿舍”不过是托辞,可一看屋里的布置,分明有人常住。
刚推门,脆生生的丁零声久违地撞进了何应悟的耳朵。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目光落在一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风铃上。
正是当年谈嘉山送给自己的那一串。
那时候,何应悟简直它当成宝贝兼门神,在昆弥市的宿舍门口挂了半年有余。但他记得清清楚楚,离开前自己明明把风铃拽下来当垃圾丢了的,如今这玩意儿怎么会出现在羊城?
……难不成这洁癖翻垃圾桶去了?
“抬脚。”
不等他多想,脚踝已经被握住了。
何应悟低头看着蹲下身子的谈嘉山,只见对方捧着一双配色与房间装修风格完全不搭的嫩绿色拖鞋,像是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看看大小合不合适?”
“……”
久未与人亲近的何应悟浑身僵硬,小腿沉得像灌了铅。最终,还是谈嘉山先松了手。
他站起身,低头看了何应悟一会儿,呼吸若即若离,像是想说些什么,又像是想靠近亲吻。
但最终谈嘉山什么也没做。
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落在空气中,谈嘉山后退了几步,转身走向厨房,“你先去沙发那边休息会儿——等我一下,饭马上就好。”
眼见对方背过身,系上挂在门边的围裙,紧张到腿都软了的何应悟这才稍稍放松了肩膀。
他用力咽了口口水,踩上那双尺码准确的、印有鹦鹉图案的卡通拖鞋,左脚绊右脚地挪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茶几上除了几本做满笔记的专业书,还堆了摞边角被翻得卷曲的《四方来食》海外版杂志。他随手拿起一本倒扣在玻璃桌面上的翻看,映入眼帘的那一页,赫然是几个月前自己撰写的一篇关于米斯尔当地餐厅的评审文章。
文章中提到的几家餐厅,全都被荧光笔高亮标注了出来。
空白处被遒劲有力的字迹填满,内容五花八门:各家店铺的详细地址、餐厅招牌菜的说明、用餐评价,甚至还有几只笔迹潦草的小鸟涂鸦。
那些小鸟或顶着蛋壳在原地打转,或身后跟着一群小小鸟,或兴奋地扑棱着翅膀啄浆果,线条简单却生动。
幼稚。
“吃饭了。”
谈嘉山的声音隔着厨房推拉门透过来,像收音机里的旧磁带一样,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又有种分外熟悉的质感。
何应悟回过神,匆匆捡起翻页时落到地上的被随手当成书签的机票。
他的视线在机票上的目的地停留片刻,又将它夹回杂志,轻手轻脚放回到原来的位置
“……来了。”
.
两人刚见过彼此最狼狈的模样,眼下倒能心平气和地坐在同一张桌子前。
见何应悟还在往茶几的方向游历,谈嘉山不动声色地盛了碗汤推过来,打断对方的若有所思:“我每月只在这边待一周左右,所以食材用的都是冰箱里的存货——要要是不够吃或者味道不合适,你和我说,我开车去市区买。”
“这样就可以了,不用麻烦。”何应悟随口应着,注意力显然不在食物上,半天才捞起汤勺。
碗里盛着鲅鱼丸子汤。
鲅鱼去了皮,鲜得自带甜味。无需多余的调味,只需与碎葱段、姜粉剁成细腻的鱼蓉,团成球后丢入撒了香菜、白胡椒粉和精盐的滚水中,便温吞吞地压下了何应悟胃里的不适感。
主食则是三笼谈嘉山亲手包的虾饺。
小巧的月牙形饺子刚好一口一个。考虑到何应悟刚吐过一场,谈嘉山特意改变了常规配方,没有加肥肉丁和西芹粒,只铲了块猪油,切了些马蹄碎,让满口的虾仁鲜味不至于腻人。
后半夜雨势收了些,窗外的滴答声不再咄咄逼人,屋里只剩碗筷磕碰时产生的脆响。
两人曾经朝夕相处过一段时间,头挨着头地吃过的五六百顿饭大多是热热闹闹的。
从前一到饭点,何应悟的嘟囔就停不下来:“这个好吃”、“那个也好吃”、“你吃不完就给我吃”;他不是成心贴着谈嘉山耳朵闹腾,确实是幸福感满到快要溢出来了,才克制不住地绕着人撒欢打转。
就算吃饱了,何应悟也不安分。饭过三巡,他的手总会不老实地往谈嘉山的衣摆里钻,美其名曰“检查下饭走到哪儿了”,实则在对方的腹肌上摸个没完没了,恨不得将手长在上面才好。
连信奉“食不言寝不语”的谈嘉山都被带偏了,常常三两句话就能反客为主,非得把何应悟臊得把下巴往领口里钻才满意。
以至于分开后,每顿饭都显得太安静了。
就像现在这样。
何应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谈嘉山余情未了;但比起情不自禁,他更害怕自己会因为对方的示弱而心软,为同一人执迷不悟,然后再次陷入绝望。
碗里的汤还没喝完就凉了。
何应悟撑着桌子,试图站起来,但谈嘉山的动作显然比他更快。
“你要走了吗?”谈嘉山的手按在何应悟的肩膀上,微微发抖,以往的从容不复存在,气里是掩不住的紧张,“去哪里?”
“……”何应悟没说话,只是别过了脸。
没得到答案,谈嘉山不敢松手,他害怕一转眼何应悟又消失了。
他急急地说:“能不能再给我半个小时?当年——”
“我不想听。”
何应悟被对方眼里的痛苦烫得心头一跳,更决绝的话却哽在喉咙里,沉重,但吐不出来。
甩开谈嘉山的手时,何应悟的动作有些用力,牵连得餐桌边靠墙摆放的花瓶也被撞倒。
好在花瓶里没装水,摔散的不过是一捧精致的手绣假花。
“……我现在不想听。”何应悟欲盖弥彰地含糊补了句。
他手忙脚乱地推开门,匆匆扎进了走廊的阴影里,没再回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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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49. 我不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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