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砚声顿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的问题,点头一笑:“嗯,真的。怎么了?要给我送锦旗还是颁证书?”
“没什么,就问问。”
宋砚声一笑:“行了,小朋友,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就一次性问了吧。你难得不把事憋在心里,我高低得给点面子啊。”
“你的腿……”
“脊髓损伤。我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恢复的可能,但希望渺茫。我每天都在做康复训练,从来没有放弃过,已经两年了……没有一点起色。”
“你为了救别人搭上两条腿,值得吗?”
“没什么值不值得的,路过正好遇上了,脑子一热就冲过去了,哪想到自己这么菜,轻轻一摔就摔出这么大毛病。”
谢鸢又想起了那个雨夜听到的匪夷所思的故事,不免心中有些惊疑。
她想得出神,被勺子里的馄饨烫了一下,抬头猛然对上宋砚声那似笑非笑的眼神。
于是,谢鸢试探性地问了句:“你是个科学家?”
“不算吧。”宋砚声嚼了两口,慢吞吞地说,“我还在读博,学物理的。”
谢鸢哦了一声,心里有些触动,声音有些哽在喉间:“要是当年你没有救那个孩子……”
宋砚声:“他会从五楼摔下来,而我——余生都将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谢鸢:“你觉得遗憾吗?”
“非常遗憾。”宋砚声回答的干脆利落,随后想了想,又说,“说起来,其实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孩子。不是说人家忘恩负义,是我——是我过不了那个坎,总把以前那些风光无限、恣意潇洒的日子放在心里,没事就爱拿出来嚼一嚼,嚼着嚼着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不敢面对现实的懦夫。在我醉心于我的实验时,我从来没有为以后担忧过,我感觉我的一生就应该交代给物理研究了。我以为我的前方是一道坦途,迎接我的当然应该是鲜花和掌声吧。在读书时就揣在心里的那些理想志向,我依旧坚持着——可当我发现我走了那么多年的路,现在连挪动一步都困难,莫大的无力和怨恨就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了。曾经几个大跨步就能走上去的楼梯,成了我和图书馆之间最大的阻拦。一圈圈的跑道只会毫不留情的勒死一个双腿残疾的人。我暴烈地热爱着的知识、运动和青春,乃至尊严,乃至我那可笑的傲慢和自以为是,一朝之间全部被击的粉碎。”
谢鸢看着满天星辰,任由宋砚声的话一句一句击打着自己的灵魂,同时也鞭笞着她。
后来谢鸢还是在搜索框内打出了“宋砚声”三个字,一个个标着红字的网页词条出现在眼前。原来这个干净整洁得跟异类一样,审美品味却糟糕得出奇的人,竟然是个妥妥的学院派精英。
他的经历简直可以用“恐怖如斯”来形容了。宋砚声在科大修读了理学、工学双学位,而后被保送至科学院,硕博连读。在学术圈早就已经小有名气,国内物理学界的后起之秀如过江之鲫,但像他这样的天纵英才却是凤毛麟角。
他的成就栏下面密密麻麻的,一条接着一条,各类专业的名词术语,谢鸢也看不懂。但那一项项荣誉、一次次研究成果,只会让她更能体会到现在这个宋砚声寂寞苍白。
他并非不能再继续做物理学界的天之骄子,可能正如他自己所说,他被图书馆面前的台阶拦住了,被自己心里那些可笑的傲慢和自以为是拦住了——毕竟他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
他救下了另一个孩子,却忘了自己也是个脆弱幼稚的孩子。
有遗憾吗?有的。但不后悔——
说起来,谢鸢也有着可笑的傲慢和自以为是。
她以为自己对外婆有的一定是有着毫无保留地付出和孝顺。外婆用尽力气托举她,她也自然会拼尽全力搀扶外婆。
后来外婆老了,她病了,她变得认不清现实、分不清幻境了,最可怕的是,她连谢鸢也忘记了。那不再是她记忆深处那个永远慈祥的老太太了——
她在繁忙的学业和一份份兼职后,还要赶回家里去照顾痴呆的外婆,第二天一大早又要赶车回学校。每天睡觉时间不超过三小时,没日没夜的围着那举步维艰的生活打转,神经衰弱、紧张、崩溃都成了家常便饭。
从一个阳光开朗的小女孩,逐渐长成一个偏执无趣的大人,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会感到厌恶。
“那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曾经有一个小女孩,她很爱自己的外婆。小时候父母双双去世了,外婆一个人将她抚养长大。小女孩一直以来都是个很懂事的人,她聪明、刻苦,她倔强、执着,她有着一股子拼劲,她要将生活欠她的全部都拿回来。都说——人各有命,她的命就是做一棵顽强的小草,在夹缝中也要努力生长,况且夹缝中也有一丝土壤,总好过那些身处绝境、毫无可能的人吧。她知足了。她以为一切总会有苦尽甘来的那一天。没日没夜的学习、兼职让她精疲力竭了,但是这些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外婆的衰老比好日子来的更早。那个和蔼温柔,总是会讲述一个个传说故事的小老太婆,被病症扭曲成一个口水直流、神志不清的魔鬼。小女孩好遗憾,她真的好遗憾,为什么自己不再努力一点,自己不再争气一点……为什么那天晚上她要对外婆发火,为什么……为什么……”
月前的一个夜晚,冷风拂面,透骨的寒凉一直在提醒谢鸢噩耗的到来,但她视若惘然,最终在外婆死讯传来的瞬间一头栽倒在冰冷的楼梯上。
“阿鸢啊我的阿鸢——阿鸢,你在哪儿啊?外婆错了,阿鸢不要生气啦——外婆做了阿鸢最喜欢的饭菜。阿鸢啊?回来吃饭了——阿鸢啊我的阿鸢,你在哪儿啊,你去哪儿了?”
老太太一路哭着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疯疯癫癫的,让行人避之不及,最终倒在了无休无止的车流中。
“阿鸢啊我的阿鸢,阿鸢啊我的阿鸢,你在哪儿啊,外婆想你了,回来吧?”
宋砚声温和的声音传来:“你有遗憾吗?”
“非常遗憾。”
两人含着泪水,在星空下对视,十里长风潇潇而过,万里星光洒向大地。二人忽然就笑出来了。苦涩的泪水顺着各自的脸颊淌下。
哭吧,哭过了,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在这个时代,谁又不是一脚污泥一脚凉水,有人能怀着那始终如一的热忱和天真单纯的初心过一辈子,那就算是有幸了。更多的,都是在漫漫长路上,一边跌倒一边哭喊,最终学会顶着头破血流、鼻青脸肿,顽强地走下去。
你不能因为摔破了皮,就不再走路了,也不能因为怕遗憾,就不再做选择了。
如果再来一遍,宋砚声还是会想方设法去救下那个小孩;如果再来一遍,谢鸢就不会对外婆发火了,在离开之前会把门窗关好,再多叮嘱外婆两句。
但不论有没有选择的余地,都不知道这次的祸事会以什么样的面貌又一次闯入他们的生活。其实更重要的是,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如果”——
“外婆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她说世上存在一种叫‘四方域’的东西,里面有无数金银财宝、亭台楼阁,生活在里面的人无忧无仇、寿命无尽。我们这个世界的人进去了,就可以抚平一切遗憾——”
“你想去看看吗?”
谢鸢没有品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只是说:“想。想去看看那个世界的外婆,想去看看那个世界的我们……”
沉默片刻后,宋砚声轻声说:“我曾经去过……”
谢鸢没听清:“你说什么?”
宋砚声一笑:“没什么。我说,如果真有那么一个地方,我也想躲进去,再也不出来了。”
谢鸢摇摇头:“我不愿意。”
“为什么?”
“完美人生就像一块无暇的玉璧,人人趋之若鹜,却也最容易唤起人性深处的怠惰、嫉妒、愚昧。我不愿意碌碌无为,这样的人生是偷来的,不是我自己活出来的。我要……清醒地痛苦。”
宋砚声一怔,显然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人的一生都在追求完美,追求顺心顺意,在世事洪流中庸庸碌碌、一生倥偬,行将就木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将生命中最微不足道的东西奉为圭臬,穷极一生,何其可笑。
而眼前这个瘦弱的小姑娘,原本是在未经世事的年纪,却有了超出这个年纪的成熟与清醒。宋砚声原本以为她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倔丫头,坚强又固执,浑身带刺,不安地看着一切。所以他便尽量护着她吧,就当是向几年前的自己给予一点善意。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她这个孱弱的小姑娘,将自己保护的很好,也将自己养的很勇敢。
她从来都没有被打败过,只是站在风里,就能成为唯一的风眼。
谢鸢人如其名,她不是脆弱的纸鸢,她是广阔天空中翱翔的巨鸢。
宋砚声点点头:“遗憾是活过的证据。”
谢鸢接着说:“嗯。遗憾是生命的痕迹。”
今夜薄雾繁星,凉风瑟瑟,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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