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言来学校已经是一周后。
下午太阳下山,郑嘉仪老早就在学校门口接他,许君言把自家司机打发走后,往教学楼走,下午文化课都上的差不多了,以前许君言是不用去的,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父母对他容忍度很低,他不想去也得去。
赶上大课间下课,周围都是来来往往的学生,两个人并排走着,郑嘉仪问:“言哥,在家呆的舒服吗?”
许君言垮着一张脸,“能好吗?我妈说再打架就把我关在家里,请人一对一教我,直到我考上大学为止。”
“阿姨真狠。”郑嘉仪啧啧两声。
许君言从小学习就不好,各科成绩从来没超过六十分,上小学时别的孩子都开始上奥数班了,他十以内加减法都算不明白。
当时家里人还以为他智力障碍,专门找了医生,医生诊断完,说孩子没毛病,单纯不爱学习。
不爱学习又是个作天作地的犟种,所以家里人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养活。
而许君言长大后成绩成功稳居年级前十,只不过是倒数。
学习对许君言来说是一种折磨,在家学习就是酷刑中的酷刑。
许君言摆摆手,迈进教学楼,“因为那个变态,我被关家里关一周,我妈看着我哪里也不让我去,比杀了我还难受。”
“蓝宁啊。”郑嘉仪搭上他的肩膀,思索着说:“但是你不在这几天大家都在说你欺负他,他在年级里的名声还挺好,听咱班女生说他家里挺穷的,人也内向不爱说话,平时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平时老实巴交的是个只知道学习的好人呢。”
“变态会把变态两个字写在脸上?”许君言冷哼。
郑嘉仪表示很赞同,“说不定是他的伪装,表面上装的三好学生,实际上是个内心扭曲的猥琐男。”
提起这个许君言那股气又窜上来,“以后最好别让我撞见他,我撞见他一次,我揍......”
许君言说到一半停住了。
郑嘉仪也跟着停下来。
只见明亮的大厅里,一个人正在拿着拖把擦拭着地板。
那人很瘦,弯着腰打扫,纤细的四肢在宽松的校服里晃荡,单薄的后背印出几块突出的脊骨。
郑嘉仪首先认出来他,“呦,这不是蓝宁么。”
蓝宁心里一紧,朝声源望了一眼,连忙地低下头,局促不安地攥紧手里的拖把。
两个人逆着外面的阳光走进大厅。
蓝宁不敢出声,更不敢做出什么回应,只能低着头将存在感降到最低,像往常一样,把自己当成一个没有情绪没有生命的物体,安静地缩在角落里。
等了一会儿,只看看两双运动鞋从他身边经过。
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许君言脸色阴沉,走过他,郑嘉仪说:“言哥,你不说要揍他吗?”
“揍什么?我刚被放出来,搞不好又要被关在家里。”许君言插着兜,跟郑嘉仪往上走了一会儿,又觉得不解气,他迅速折回,冲着蓝宁旁边的水桶,扑通一脚踢飞。
大片的水渍从走廊上蔓延开来。
蓝宁被吓得一抖,双臂抬起下意识挡住自己的头。
许君言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以后看见我主动绕道走,别再让我看见你的脸,记住了吗?”
蓝宁低着头,声线有些颤抖:“记住了。”
“恶心。”许君言说完,郑嘉仪拉着他走了。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蓝宁弯腰清理地上的水渍,他攥紧手指,咬住嘴唇,拼命忍着眼眶的酸胀,但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被董宇欺负他没哭,被打也没有哭,但许许多多的事情堆积起来,就像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的,压垮他的防线。
“班长,你要不要告诉老师......”旁边的张安上前,给他递了一张纸,蓝宁后知后觉地拿起袖子擦干眼里的水。
推开递过来的纸巾。
收拾好地上的水渍,快步离开。
比起被欺负,怜悯的目光更让他难受。
他那仅有的一点点自尊,不想被人觉得可怜。
而且最近他外婆的老毛病犯了,他也不想再惹上任何麻烦,他需要打更多的工,去赚医药费,他只想像往常一样,默默忍耐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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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们,下面来看填空题第二题,在三角形的a, b, c 中,内角对应的边是A,B,C,若a 等于6,b 等于3c ,那么......”
大暑,午后的空气都带着燥热和粘稠,许君言抵挡不住夺命催眠数学课的精神攻击,在一点一点的磕头。
虔诚拜三拜,就差给数学老师上柱香。
同桌郑嘉仪观察了一会儿偷偷摸摸笑了下,推推许君言,“唉唉,言哥,老师叫你。”
许君言蹭地一下站起来,张口就来,“这题选C.......”
寂静的班级里顿时哄笑起来,数学老师脸色阴沉,拿粉笔砸了他一下,“我讲的是填空题,选什么C,上后面站着!”
许君言:“哦。”
郑嘉仪趴在桌上,憋笑憋的脸通红,数学老师又掰了一块粉笔扔过去,“郑嘉仪,你也去。”
郑嘉仪不笑了。
许君言从迷糊中清醒,首先给旁边人一拳,咬牙切齿,“你活够了?老师根本没叫我。”
郑嘉仪嘿嘿嘿地笑了下,捅捅他,“言哥,想出去玩不?”
许君言爱搭不理,“去哪?”
“当然是去校外。”
“不去,我爸知道了会拿七匹狼抽我。”许君言已经被抽过一顿,所以这阵子都得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做人,逃课想都不要想。
“先别急着抽,有正当理由啊。”
许君言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郑嘉仪亮出一口白牙,“我今天要去看牙,包请下来假的。”
许君言:“好兄弟。”
于是两个人拿着请假条光明正大地走出校门,但郑嘉仪的牙痛也是真的,所以许君言出来的第一件事还是跟他去医院看牙。
医院人来人往,许君言坐在牙科外面等叫号。
因为郑嘉仪牙痛病犯了,捧着脸去买冰块去了。
等了一会儿,郑嘉仪鼓着脸在快步走过来,一脸神神秘秘地拉住他:“哥,你猜我看见谁了?”
“谁啊?”
“蓝宁。”郑嘉仪说。
“蓝宁怎么在这?”许君言厌恶地皱起眉,“真是晦气。”
“那是相当晦气了。”
“不对。”郑嘉仪落座,想了想,忽然脸色一变,看向许君言:“哥,按理来说他应该在上课啊,怎么会这么巧合也在医院,他是不是,又在跟踪你?”
“啊?”许君言回想起之前被尾随,还偷拍他的照片发给他的那些恶心事,气的咬了咬后槽牙,“真是胆子够大的啊,教训了一次还不够,还敢招惹我。”
郑嘉仪捧着脸,含糊不清地说:“言哥,你要不去看看,反正现在也没事,与其让他跟踪你,不如主动出击。”
不用郑嘉仪说,许君言也想去会会这个恬不知耻的人,他把挂号单扔给郑嘉仪,快步下楼。
郑嘉仪在后面补充:“我看见他在住院处那边。”
许君言怒气冲冲下楼,一边想着把蓝宁大卸八块。
走到住院处大厅,他视线扫过走廊里站着的坐着的人,终于搜寻到了蓝宁的身影。
许君言有些怔愣。
只见蓝宁坐在点滴室里面的椅子上,身边挨着一个年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老太太身形枯槁,一只眼睛明显有些问题,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她侧着头,拉着蓝宁的手说话。
蓝宁好像不是来跟踪他的,是来照顾这个老人的。
护士叫了两声蓝爱芝的名字。
将她手上的点滴拔除,一边嘱咐着什么。
许君言见蓝宁起身,在矮小的椅子旁蹲下来,将身后老人的手搭在胸前,起身将老人背在背上。
老人瘦,蓝宁也瘦,伶仃的两个人朝着门口,慢慢地走过来。
鬼使神差的,许君言躲了起来。
蓝宁在跟护士聊天没看见他,微微弯着腰,额头上有一些汗珠,嘴角破了一块,但面容沉静,漆黑的瞳仁看着前方,声线平稳,没有以前那样畏畏缩缩,也没有眼神飘忽,他跟护士说了几句,慢慢地背着老人往出走。
全程都十分从容和温和。
跟他遇见那个胆小懦弱,说话结结巴巴的蓝宁一点也不一样。
原来不在学校的蓝宁是这个样子么。
那样的正常。
或者在学校他是不正常的?
许君言忽然想起那天郑嘉仪念出那张纸条的时候,他神色那样慌张,惊恐,好像不知道里面写的什么一样。
假如纸条跟他没有关系,但他为什么要承认呢?
许君言觉得有些无法言说的茫然和惊讶。
他目光扫过破掉的唇角,微微皱起眉,好像每次遇见蓝宁,他身上总是带着点伤,而那些伤根本不是自己打的。
可那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知道蓝宁不是来跟踪他就行了。
他带谁看病,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不找他麻烦已经很好了。
就像郑嘉仪说的,这个说不定是蓝宁的伪装,表面上装的人模人样,实际上还是心里变态。
许君言如此说服着自己,但却发现自己没有那么坚定了,他不由怀疑世界上有两个蓝宁,一个在学校里,一个在这里。
郑嘉仪看完牙,嘴里含着一块棉花,大舌啷叽地给蓝宁打过微信电话:“言郭,我宽完牙了,你债哪里?”
“在外面。”许君言回头看了眼医院的大门,报出地址:“在b 1门口。”
“为什么在外面?华美找到人嘛?”郑嘉仪看牙看了一个多小时了,正常来说许君言不至于找不到蓝宁。
许君言目光落在远处,顿了顿,“你过来吧。”
“哦,好。”
郑嘉仪顶着大太阳找到B1,热的汗水直流,“哥,坐这不热吗?南宁人呢。”
许君言沉默不语,坐在外面的台阶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坐这干嘛,一个小时前他应该回去的,但是走出门口的那一刻,脚不受控制地停了,他心里很乱,脑子更乱,像是无端被人在打了一拳,说不清楚哪里不舒服,反正闷闷的,透不过气。
郑嘉仪看许君言一副丢了魂儿的样子心里发毛,“哥,你这样子好像把人给打屎了一样。”
“滚蛋。”许君言踢他一脚。
“索引你把南宁肿么了?”
许君言很烦躁,听郑嘉仪大舌啷叽地说话更烦躁,蹭地站起来就要走。
然而还没迈开步伐,余光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下意识转过头去捕捉。
只见大厅里面,一个瘦弱矮小的少年,低着头,慢慢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郑嘉仪支支吾吾,手指指着大厅:“郭,南,,,南宁。”
许君言迅速地拉着郑嘉仪躲了起来。
郑嘉仪表达欲爆棚,但无奈口齿不清,只能继续支支吾吾:“郭,你吃错药了?躲他干嘛?”
跟许君言玩这么多年,都是别人躲他,不敢惹他,头一次见到他主动躲人的。
而且还是蓝宁这种猥琐小人。
“闭嘴。”许君言跟他躲到一处宣传牌后面,等蓝宁完全过去,许君言从宣传牌后面探出头。
郑嘉仪的头也跟着探出来,然后咬着棉花听话地闭着嘴。
两个人视线汇聚到一处。
那个瘦弱的少年走到烈日下,朝着医院侧门方向走。
住院部侧门外面有摆着几个小吃摊,什么烤玉米,烤红薯,盒饭,冷面之类的。
医院看病往往需要大半天,有些人顶不住饿,就会来小摊买点吃的,小吃摊上的饭量大顶饱,比餐馆里面餐食要便宜很多。
人们吃完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又一头扎进医院继续看病。
少年走出大门,在一个盒饭餐车前面驻足了好一阵,许君言以为他要买盒饭。
结果他在老板的催促下似乎又犹豫了一会儿,缓缓走到一旁,目光忽然落在了别处。
许君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好是一对情侣,男人给女人买了盒饭和奶茶,女孩似乎觉得的难吃,打开盒饭吃了两口,就扔在垃圾桶上面,咬着奶茶,抱怨着什么,男人一阵赔笑。
蓝宁一直在看那个没怎么吃的盒饭,等两个人彻底走后,缓缓走近,拿了起来。
郑嘉仪微微张着嘴,不顾牙齿的疼痛指着外面,满脸震惊:“我靠,他在吃别人吃剩的饭。”
他震惊完扯扯旁边的许君言,许君言脑子都是懵的,他看到了什么?这是什么?蓝宁在捡别人吃剩的饭?二十一世纪还有穷成这样的人?
许君言甚至不能理解,他出生到现在身边的一切都是昂贵的,随意挥霍的,充足的,贫穷对他来说是陌生遥远的东西。
遥远到太阳到地球的距离。
而现在他充分感知到了贫穷这两个字的具象化。
看着蓝宁一口一口吃着盒饭,许君言怔愣半响,轻声开口:“你说,一个捡垃圾吃的人,有心思给别人写纸条,跟踪别人吗?”
郑嘉仪也处在惊掉下巴的阶段,他缓过神,顿时也迷茫了,“呃,大概,我,我也不知道......反正,看样子挺可怜的......嗯......就这样反正......”
许君言静静地看那个蹲在墙角的少年把饭盒吃的干干净净,然后又走到摊位前买了一盒新的,拿在手里朝这边走过来。
许君言知道,蓝宁那盒新的八成是给那个老人买的。
“走吧。”许君言深深呼出一口气,拉住郑嘉仪,快速地离开医院。
太阳高挂,万里无云,天气热的仿佛要把人蒸干,蓝宁跟外婆在医院呆了一会儿,就做公交回家了。
蓝爱芝白内障很久了,一只眼睛不能视物,现在另一只眼睛也不大行了。
医生建议手术治疗,但蓝宁没有那么多钱,只能在严重的时候来医院开点药,打几瓶点滴,缓解一下。
世界上最难治的是穷病。
蓝宁把外婆安顿好,开始整理院子打扫房间。
外婆把读书作为摆脱贫困的唯一希望,但外婆不知道,读书也需要很长时间,在这很长时间里,他们要一直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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