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思漾，都过去了。”
记忆中，秦云宵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手掌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头顶。
夏日的蝉鸣聒噪不休，空气黏稠闷热，何思漾能感觉到对方掌心传来的温热。
“那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这么想，”秦云宵的桃花眼弯起，盛着阳光和某种令人心安的笃定，“以后他们再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帮你，好不好？”
“……”
何思漾插在校服口袋里的手微微蜷了下，没有回答。
“好不好？”秦云宵又问。
何思漾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状似随意地问道：“当真？”
秦云宵伸出小指：“拉勾？”
“……”
何思漾的视线在那根手指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飞快地移开眼，插在口袋里的手终于抽了出来，慢悠悠地勾了上去。
皮肤接触的瞬间，一点微不可察的暖意顺着指尖爬上来，被他强行忽略了去。
可最终，那个承诺还是像夏日里易碎的泡沫，在现实的烈日下无声破灭。
耿星陌和秦云宵的身影逐渐重合，耳畔嗡嗡作响，何思漾分辨不清，头痛难忍。他的指腹无意识地在剧本边缘摩挲着，力道却让纸页微微下陷。
何思漾看着耿星陌，原本温和的气息渐渐消失，唇角牵起一个堪称得体的弧度，只是眼底深处一丝冷光掠过，让那笑容显得格外疏离：
“耿老师，对于这段台词，我有些疑问。”
耿星陌将他的转变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道：“何老师，您请讲。”
“当一段沉重的过去被制造出来时，它就像一个失控的漩涡，可为什么我们总是去引导那个被卷进漩涡中心挣扎求生的人，去学习如何放手，如何挣脱？”
何思漾的身体微微前倾，姿态依旧礼貌，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探究，“而那个站在岸边，甚至可能是亲自搅动水流制造了漩涡的人，却似乎很少被要求去承担平息它的责任？”
“比如……要他付出相应的代价，或者至少，要他去理解漩涡里的挣扎？”
他问得轻描淡写，尾音微微上扬，像抛出一个真诚的疑问：“所以耿老师，这‘放下’，究竟是救赎的良方，还是……对施暴者的一种……体面的包庇？”
空气像是被抽干了，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感。耿星陌脸上那副惯常温和的神情随着何思漾的话语，逐渐冻结了。
不是愤怒的扭曲，也不是被冒犯的愠怒。几秒钟的沉默被拉得无比漫长，空气里只剩下何思漾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终于，耿星陌抬起头来：“‘放下’，从来不是，也绝不应该是，对伤害过你的人的一种宽容或赦免。它真正的意义，在于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一个不被过去死死拖住，一个能重新抬起头、试着去呼吸、去感受生活中其他可能性的机会。”
“这不是逃避，何思漾，在废墟里为自己寻一块立足之地，这恰恰是最艰难的反抗。”
他的眼睛很静，像阴天没有丝毫波纹的湖面，所有情绪到了他的眼中都像是再微小不过的水滴，一齐落入沉沉的湖水，却仍激不起半点涟漪：“这不代表我们要忘记发生了什么，更不代表我们要放弃对公正的渴求。”
“我们可以在内心深处保留那份对正义的追求，相信终有一天，该付出代价的人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是这个世界的铁律。”
话音落下，房间内一时无言。
耿星陌静静地注视着何思漾，神情温和，目光平静如水，松了两颗银扣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锁骨凹陷处积着半寸晃动的阴影，像被窗棱切割后残存的暮光。
何思漾在耿星陌的话语中逐渐平静了下来，当激烈的潮水退去，一种迟来的、冰凉的清醒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鲜少失控，一次是与秦云宵撕破脸的爆发，一次是离开何家，其余时候，他总可以将他的暗面藏得十分妥帖。
可方才不知是哪根弦骤断，思绪脱缰，何思漾的心中唯余滔天恨意翻涌不息。以至于刚才，那层假面被他亲手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里面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沸腾的岩浆。
果然过去那些事，还是提不得，放不下。
虽然何思漾并不认同耿星陌的话，可他如今只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抱歉耿老师，是我想偏了。”
何思漾抬手揉了揉还有些发疼的太阳穴，动作里透着一股罕见的疲惫。
“恰恰相反，”耿星陌友好地笑笑，“何老师对剧本内核的挖掘太独特了，已经跳出了常规理解的框架，让我突然意识到，是我对剧本的理解还不够透彻。”
“何思漾，”他轻轻地念着，每个字都像在掂量，“你真是……不断地给我惊喜啊。”
夸奖入耳，何思漾却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耿星陌那目光像探针，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某个拼命隐藏的秘密。
“看来，我给耿老师的第一印象怕不是很好。”何思漾轻眨眼睛，那一瞬间，眼底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被巧妙地掩去，嘴角却噙着一抹看似无辜的浅笑，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在耿星陌身上。
耿星陌并未否认，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在何思漾脸上逡巡，语调带着几分玩味：“初印象这东西，向来都靠不住。人就像一本永远翻不完的书，每一页都藏着新故事。”
他眸光温煦，似藏着一汪春水，声音轻柔却又不容错辨，“往后我们相处的日子还长，说不定……还会邂逅意想不到的美好。”
话音落下，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键，空气瞬间安静下来。沉默如细密的蛛丝，在两人之间悄然编织。
何思漾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难得的，他感到害怕了，怕那目光最终照见的，是一个来自异世界的、格格不入的灵魂。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尖锐的刺痛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何思漾强迫自己迎上耿星陌探究的目光，努力让笑容显得真诚而坦然。
“星陌哥，”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微乎其微的讨好示弱，“那我定不会辜负你对我的期待。”
“我拭目以待。”耿星陌站起身，“今天就到这里吧，辛苦了何老师。”
何思漾松了口气，也跟着站起来，送人到门口。
“哦对了，”到了门口，耿星陌突然想到什么转过身来，目光徘徊在何思漾嘴角和锁骨处的伤痕，意有所指道，“拍戏是很消耗体力的，何老师今天最好早点休息，别累着。”
他礼貌地建议道，随后潇洒离场。
何思漾面无表情地对着耿星陌的背影竖了个中指。
关上门，只听见系统宣布道：“叮咚——检测到任务目标耿星陌上升5个好感度，目前耿星陌的好感度为5。恭喜玩家，请再接再厉。”
————
第二天。
化妆镜的冷光打在脸上，何思漾闭着眼，任由厚重的疲惫感沉甸甸地压着眼皮。
化妆师手中的发胶喷雾嘶嘶作响，一层又一层，冰凉的湿气裹挟着刺鼻的化学气味，在他头顶凝固、定型，仿佛也一并封住了他快要罢工的神经。
演员真不是那么好当的。
何思漾心底发出一声犹如八十岁老人般的叹息。
高中毕业后，他以为这苦日子终于熬出了头，结果命运的剧本在这儿还给他埋了一记回马枪。
昨晚那厚厚一沓的台词，像一座搬不动的大山，字句在他眼前跳动扭曲，然后变得模糊模糊。何思漾熬到后半夜，视野已是金星乱迸，脑袋嗡嗡作响。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荒谬地怀念被老师逼着背《琵琶行》的美好时光。
何思漾不是没动过歪心思，只要一个念头，他就能从系统那里换来过目不忘的神技。但因为代价是随机的，万一是让他忘记许多重要的事，那就得不偿失了。
而何思漾的精力不足，在旁人眼里就是另外一种含义了。
他的脸因为没有得到足够的休息，黑眼圈浓重，皮肤状态奇差，化妆师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何思漾实在无法装看不见了，让她有话直说。
化妆师苏棠小声道：“何老师，看您今天的状态，昨晚是不是没休息好？眼周稍微有点疲惫感，皮肤也稍微有点干燥。现在这个状态上妆，粉底液可能不太容易服帖，卡粉的风险会比较高。要不我们先做个紧急护理？毕竟开机第一天，镜头要求高，咱们得确保呈现最佳状态。”
何思漾还没说话，恰巧有人进来打断了他。
“不用了苏姐姐，直接上粉底吧，后期会有磨皮的，绝对看不出来卡粉。”
一个小姑娘拎着咖啡进来，胸前挂的牌子上写着“助理蒋依叶”。
何思漾了然。
根据手机里的聊天记录，蒋依叶是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姑娘。原本正处于实习期，奈何原身嫌原助理管的太多，便挑了蒋依叶这个软柿子，想着刚毕业的小丫头应该没胆子对自己管东管西。
蒋依叶也确实拿原身没办法，被逼得偷偷哭了几次之后，她索性也不管了，秉持着“我只是个打工的老板想做什么都与我无关”的原则，蒋依叶对何思漾那是言听计从。
就比如现在，原身不喜欢做护理，嫌浪费时间，蒋依叶就会给他推掉。
但何思漾不是原身：“还是做一下吧，反正还有时间。”
蒋依叶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何思漾朝她微笑了一下。
蒋依叶打了个寒颤。
何思漾：“……”
苏棠依言给何思漾化完妆，蒋依叶把人送出门，回来时脸上挂着不加掩饰的好奇：“何老师，您今天怎么愿意做护理了？”
何思漾直接复制了苏棠的话：“开机第一天，我得确保呈现最佳状态。”
蒋依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何思漾喝了口咖啡，又听蒋依叶说道：“您还在想着要碾压耿老师吗？”
何思漾喝呛了：“碾压……谁？”
“耿老师啊。”
“……你说的不会是耿星陌吧？”
“姓耿的，您肯拿正眼瞧的，除了那位还有哪位呢？”
何思漾无话反驳。
蒋依叶突然叹了口气：“何老师，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无妨，讲来。”
“说您精力好吧，您现在又是这副憔悴的样子；说您精力不好吧，您又……”
蒋依叶似是觉得羞耻，纠结了一下还是小声说道，“前天晚上您不是刚找过耿老师吗，昨晚怎么又……”
后面的话她没明说，但那眼神里的含义，简直比写了八百字小作文还清晰。
事关清誉，何思漾立刻澄清：“蒋依叶同志，思想要纯洁，我昨天晚上是正儿八经地熬夜背台词来着，绝对没干那些乌七八糟的事。”
蒋依叶指着自己：“何老师，您看我像秦始皇吗？”
何思漾：“……？”
蒋依叶：“您要是熬夜背了台词，那我就是秦始皇。”
何思漾：“……”
蒋依叶又道：“您哪次拍戏不是临时抱佛脚，每次要么靠提词器，要么就临场发挥。更绝的一次是您忘词了，居然直接开始数羊，全靠后期给您配音。”
何思漾：“……那太谢谢配音老师了。”
“别谢了，人家在那次之后，哭着求咱们以后有活儿别找他，他宁愿去配动物世界。”
何思漾：“……”
得，被行业避雷了。
“所以何老师，那个……跟您商量个事儿呗？”蒋依叶支支吾吾道，“今天晚上约的那位，您还打算……”
“不要了不要了！立刻！马上！取消！”何思漾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惊恐地连连摆手，危机感强得跟玩生化危机一样。
蒋依叶如释重负：“那我送他回去。”
“送他……回去？”
蒋依叶点头：“人家已经在房间等着啦。”
何思漾：“……”
他有些头痛：“你怎么也不拦着我点。”
“我哪敢拦您呀，”蒋依叶一脸委屈，“我上次就劝了一嘴，结果您说我要再多说一句话，马上就把我找个人嫁了，还不给嫁妆的那种。”
“……我这么能耐呢？”
或许是今天的何思漾没有以往的架子，蒋依叶胆大包天地阴阳怪气道：“可不吗，那位多宠着您呐，您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那都是轻而易举。”
何思漾心里一咯噔：“那位……是哪位？”
“何老师您做傻了吗？”
“好好说话不然扣你工资。”
蒋依叶顿时听话道：“那位就是那位啊，陈绍楠陈总啊。”
“？陈……”
“就包养您的那个。”
“你你你小点声，这是很光彩的事情吗。”何思漾环顾四周。
蒋依叶疑惑道：“全剧组都知道的事情，还需要隐瞒吗。”
何思漾：“……”
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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