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官府放粮，周樱又照例取来馒头糊粥给那对母女，却发现女童正捧着米粥啜饮。那小姑娘抬头看见周樱提着饭才来，放下米碗，笑着说：“今日我们又吃食。”
小姑娘牵着周樱的手，在人群中穿梭，在一处临近西坡道站定，小姑娘伸手一指，
“是那个大哥哥给我们的。”
周樱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只见周檀渊换下了的绫罗绸缎，换上了一身粗布麻衣，他一边拎着药桶依次给人发药，一边照料着不能自理的人，他的脸上裹着一层纱布，但清瘦板直的身形还是能看的出来是他。
他怎么还在这里，他没有走，还这般模样……
周樱眯缝着眼睛，想要窥探出原因，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小姑娘已经向周檀渊招手。
周檀渊刚擦完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嘴角的口水，便朝她们走过来。那小姑娘笑着左手拉着周樱，右手牵着周檀渊，说：“大哥哥，这位姐姐就是之前给我们饭吃的人，你们都一样，阿妈说你们都是好人。”
周樱抬眼，他白纱之上漏出的双目灿若星辰，看着她。他低头抚摸着小姑娘的头，语气温糯，“哥哥和这位姐姐都想让你和母亲快点好起来，等你好起来，哥哥带你去吃聚丰楼。”
“嗯。”那小姑娘用力得点点头，拉着周樱的一觉，抬头说：“姐姐也去。”
周樱扯出微笑，那小姑娘看到一旁的野花又被吸引了过去，去草丛中扑蝴蝶，蹦着跳着跑回她母亲那里去了。而留在原地的二人无话，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拉扯，周樱想要离开，却心中纠结，还是开了口，
“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周檀渊展开自己的双臂，摆了摆衣袖，说：“我也想当个好人啊。”
“这里不是儿戏，染上瘟疫……”周樱顿了顿，歪着头狐疑地问道：“夫人舍得放你出来？不怕她心爱的小儿子染上瘟疫。”
“染上还有你的药，我听这些病人说这几天喝了你的药已经好多了。”
“我没有把握！”周樱激动得脱口而出，“这场瘟疫我根本说不准，这几天的用药我都是瞎猜的，这里的人都在和我熬制的药，生则同生，死则同死，你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好，我不说了。”周檀渊走到铺晒的草药前翻面。
“夫人准许你出来？”周樱试探得问，却见周檀渊的身子一晃，他没有回答，只是说：“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在这里了。怎么，难道有本少爷给你打下手还不好吗？”
周樱上下打量了周檀渊一番，他现在看上去朴素无华，倒也不像是来捣乱。
“根须带泥的鱼腥草铺东边竹匾，洗净的入西边药筛。”她语速飞快，“之后帮吴婶换三号病区的敷料，然后再去煎药房煎第二剂药。”
周檀渊瞪大了眼睛转头看着周樱，“你说什么？”
周樱居高临下得看着他，嘴角摸出一丝微笑：“你不是要当我的下手吗？”
*
疫区的人越来越多，草药也消耗得越来越快，每过一个黑夜，都会多一俱僵直的尸体。周檀渊没有怨言，周樱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俨然成了周樱的小跟班和下手，周樱不断得给他下达任务，二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这日又是一场暴雨而过，砸在药庐屋檐上的声响渐渐弱了，周檀渊数着铜壶滴漏，将新煎的药汁分到粗陶碗里。身后传来衣料摩擦声，周樱正用银针为昏迷的老妇疏通经络，玄色衣袖卷到手肘，露出几道新鲜的抓痕。
“当归容易引发高热，当归剂量再减一成。”她突然开口，手中银针稳如磐石，“你发现没有？每逢阴雨天，病患的咳喘就会加剧。”
周檀渊握药勺的手顿了顿，“的确如你所说，今早的第三批病患舌苔又转黑了，你该去看看脉象。”
周樱紧闭双眼，深深叹了口气，“为什么总是反反复复，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这样下去，有多少人能熬到药方出来的那天。丘潼哥和丘老先生那边也没有进展吗？”
周檀渊摇了摇头。
她抓起青竹杖重重敲响铜锣：“换三号脉案的病患过来！”
那试药的少年浑身浮肿晃晃悠悠地走进来，周樱看了看他伸出的长舌，果然发黑。她诊了脉象，脉象混乱不定，这少年像是体中生了琴弦，弹跳不定。
周樱紧皱眉头，深深叹口气，她不知如何给这少年交代，只是让他回去。
“当归剂量减一成再试试吧。”周樱无力地说。
“等等，今晨收集的痰液样本，你闻这个。”他递上素绢包裹的碗碟，半凝固的暗红秽物里闪着金粉似的碎屑。
周樱用银簪挑开痰痂，忽然将碟子凑近炭盆。“是矿粉？”她猛地转身，药柜第三层抽斗被扯得哐当作响，“上个月送来的麻黄...”
“混了云母石。”周檀渊已经展开采购账册，“城南药商十天前开始往麻黄里掺金矿渣，说是能助药性上行。”
竹杖啪地打在捣药臼上，惊得周檀渊摔了账册。周樱抓起案头《草茎百纲》翻到卷七，云母反药。
两人额发几乎相触地挤在泛黄书页前。“云母反附子。”周檀渊指尖划过虫蛀的墨迹，“可咱们方子里没开过附子吧？”
话音戛然而止，周樱忽然冲向晾药架，“前日暴雨受潮的黄芩！”
周樱掀开竹匾。本该金黄的黄芩表面覆着诡异白霜，她刮下粉末在舌尖轻点，瞳孔骤缩：“是制附子粉。”
暮色漫进药庐时，四盏煤油灯亮着。周樱将改良药方拍在案上：“减白术两钱，换白前止咳，佐以...”她忽然顿住。
“佐以赤芍活血。”周檀渊忽然将朱砂笔塞进她指间，“你不敢写是怕赤芍与残余云母相冲？”
周樱笔锋突然游走如龙：“改醋制赤芍三钱，煎药时加蜂蜜解毒。”砚台边忽然多了一碟槐花蜜，周檀渊不知何时摸透她试药后必食蜜的习惯。
二人连夜熬药，药汁出锅已是后半夜，周樱喂一妇人吃下药方后，忽然感觉肩头一沉——周檀渊靠着药柜睡熟了，手里还攥着记录脉象的桑皮纸。
这次行不行都看明天了，周樱心中充满了不安与期待，这次总算是找到了症候所在，她隐隐觉得这次可能会有效。她看着熟睡中的周檀渊，突然心生一种奇异的感觉，谁也说不准，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晨光染白窗纸时，周檀渊还在打鼾。
“醒醒。”周樱晃着周檀渊将他摇醒，“去核对所有药材的炮制流程。”
周檀渊打了个哈欠，晃动着脖子，昨晚睡得憨沉，竟然落了枕。他看见周樱眼圈发青，面色蜡黄，惊奇道：“你不会一晚没睡吧。”
周樱没工夫和多他废话，手中攥着这几日的病诊记录，匆匆朝病区走去。周樱翻动着病历本一一将试药人员查过，发现喝了昨日的药之后，果然舌苔黑化淡化了许多。周樱心中舒了一口气，胸口的千金称终于缓和了一些。
周樱心中舒了一口气，胸口的千斤重担终于缓和了一些。连日来的焦灼与疲惫似乎在这一刻被冲淡了些许，脚步也显得轻快了几分。她带着自己的发现去找丘老先生和丘潼。推开门，她脸上带着连日来罕见的振奋，声音也透着一丝急切：“丘爷爷，丘潼哥！有好消息！”
丘老先生正伏案研究药方，闻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询问。丘潼也立刻放下手中的药材，关切地望过来。
“你们看，我知道为什么发病总是反反复复了。”周樱将手中的看诊本摊开在他们面前，指尖点着记录，“几乎所有试药人员，喝了昨日的改良方剂后，舌苔的黑化都明显淡化了！有几个重症的，黑苔边缘也开始消退，高烧也开始消退，脉象也稍显平稳。”
“哦？”丘老先生精神一振，立刻接过病历本，凑近了仔细翻看，苍老的手指一行行划过那些记录，眼神越来越亮。他捻着胡须，口中喃喃：“黑苔化退…好，好迹象！这是热毒渐清，湿浊欲散之兆！”
丘潼也凑过来看，脸上瞬间绽开惊喜的笑容。他们指着看诊记录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正是如此！”丘老先生合上病历本，长长吁了一口气，连日紧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眼中闪烁着欣慰的光芒，“看来我们调整的方子，方向是对的！”
“是的，丘爷爷！”周樱用力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这说明疫毒并非不可遏制，我们的药有效！只是后面要严格把控黄芩，不能再萌生制附子粉。还有云母也不能再加。”
丘潼激动地搓着手：“太好了！这下大家都有救了！”丘老先生也连连点头，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天可怜见，总算看到一丝曙光了。莺儿，你这发现至关重要，证实了我们没有白费心血。”
三人相视而笑，连日笼罩在头顶的阴霾仿佛被这振奋的消息驱散了不少。
周樱拢了拢手中的看诊本，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我再去仔细巡查一遍，确保没有遗漏，也看看其他未试药病人的情况是否有连带改善。”话音未落，她便匆匆转身。
回来时正看见周檀渊满手污泥得洗着草药根，周樱踮起脚尖轻轻走到他的身旁，蹲下来嘴角的笑意一点也隐藏不住。
周檀渊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埋冤道：“干嘛去了，留我一个人洗这么多。”
周樱将头埋在臂弯嬉笑了一会儿，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得对着周檀渊说：
“我们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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