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升殿所在的这条街巷,名为乐游坊,其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餐宴娱乐场所,每到夜晚华灯初上,就会变成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如梦似幻让人流连忘返。其中以歌舞伎馆长升殿与其对面街上的青楼沉芳苑最具规模最为奢华,来客无不是达官显贵名商巨贾。
沉芳苑是正儿八经的青楼,不仅做皮肉生意,亦有歌舞助兴,其中不乏才艺双绝的貌美名伶。后来在沉芳苑的隔壁,又起了家男伎馆,名为须眉园。规模虽不如长升殿和沉芳苑,却也声名在外。
据传须眉园与沉芳苑幕后是一个老板,那些想去须眉园尝鲜的,有碍于脸面不好直入的客人,便会通过沉芳苑的侧门而进。所以,大家都默认了须眉园与沉芳苑是一家。
长升殿里的女子向来以贵洁文雅自居,凭借舞乐实力揽客,时常明嘲暗贬对面做皮肉生意的沉芳苑。此次搞男倌人的活动,大有与沉芳苑叫板竞争的意味。来客也并不全是好男风之人,看热闹的更多。
晏国虽没有明令禁止男伎,但太祖皇帝尚武,登基之后曾对前朝后宫的男宠伶倌赶尽杀绝,故此民间多年以来一直不敢开设男风场所。
太祖仙故后,又经两代帝王,人寿年丰天平地安,世风日渐松宽。京都众人早就好奇须眉园了,想知道男人能妩媚成什么样子。长升殿搞了这样一场活动,那些担心跌份儿不曾光顾过男伎馆的风月场众人,当然蠢蠢欲动。如今这般,岂能错过。
此时,长升殿内歌舞升平,丝竹悦耳,人声鼎沸,宾客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台上的小倌人身上。每当小倌人眼波流转,腰肢舞动,表演到暧昧动情处时,四周的吁声便会此起彼伏,不可名状。
在长升殿近旁生意惨淡的茶楼里,楚昭元坐于二层廊道尽头的房间,正在与贴身侍卫韩肖下棋。另一侍卫叶飞惊站在一旁,刚跟他汇报完长升殿后院的血腥一幕。
南赵使者颖郡王姜祯,被刺于后院溷藩内,刺客越墙而逃。
“人死了么?”楚昭元问。
“还没有。不过是被割了脖子,应该活不成了。”
叶飞惊是楚昭元的贴身近卫,与京中诸多官宦子弟打过照面,是以没有进入长升殿,而是守在外面。
隐在长升殿后院的暗卫发现姜祯被刺后,一拨去追刺客,一拨守着姜祯,一人出来跟他报信儿。
“活不成了……”楚昭元语气平淡地复述了遍。
他手执棋子,目光看向棋盘,没有落子。又问:“吴骁还在吧?”
叶飞惊:“他在。”
楚昭元:“吴骁与那姜祯,见过么?”
叶飞惊一顿,楚昭元对面的韩肖随即脱口道:“见过。这两天我们的人一直盯着吴骁,有提起过他和姜祯在全香楼争过一只鸭子。好像是以诗词来定输赢,闹得动静还挺大的。”
“那就好。”
楚昭元落子,没再有多余的话语。
叶飞惊眼珠转了转,即领命而去。
他跟在承王身边数年,短短几句话,便通晓了王爷的心思。
楚昭元的意思是,南赵的颖郡王于长升殿后院被杀,凶手是裕国公府的四公子吴骁。
叶飞惊走后,楚昭元和韩肖也离开了茶楼。姜祯是南赵皇族,虽不得器重,也毕竟身份特殊。他也得做些准备,万一南赵朝廷怒而发兵,再起战事,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
半个时辰后,官府的人包围了长升殿,领头的是大理寺少卿孙角。
荧州城内亥末起行宵禁,子时刚过,叶飞惊回到承王府。楚昭元在书房,正看着一张舆图。
叶飞惊敲门进入,禀告道:“王爷,皆以办妥。”
楚昭元:“今夜大理寺谁当职?”
叶飞惊:“少卿孙角。”
“凶犯如何了,是劫法场的那位么?”
楚昭元随口一问,有些心不在焉,他觉得肯定不是。
叶飞惊略一蹙眉,回道:“那人现在城外的一间破庙里,行事甚为可疑!”
楚昭元:“怎的可疑了?”
“此人杀完人后没有立即逃出城,而是去当铺当了块玉石……”叶飞惊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墨绿色的玉石,交与楚昭元。
随即又从腰间抽出张对折的纸笺,打开开始念道:“当完了玉石,他又去买了身新衣服,笔墨,缣帛,干粮,还去了脂粉铺子买了眉粉。鬼鬼祟祟的,临近宵禁才出城。”
楚昭元目光凉凉地看着手里的玉石,叶飞惊又补充道:“这个他当了十两银子。不过小伍去赎的时候,掌柜的要五十两,说这是西梁那边才有的稀罕之物。”
“西梁?”楚昭元挑眉,“这只是个装饰。”
“对了,小伍说那人是个哑巴,去买东西的时候都是用手比划的。”叶飞惊忽地生出了个想法,开始推测:“有没有可能是西梁人,只会讲他们那边的方言,所以才装哑巴。会不会是西梁有异心,想要以此来引战南赵和大晏,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
楚昭元不置可否,只道:“把那个人看好了。”
线索不多的时候,瞎猜就是给自己添乱,徒增负担。他可没空儿玩这种游戏。
……
天亮了,拾月迷迷糊糊,睡睡醒醒。由于破庙附近无人走动,她又睡了会儿,完后打开怀里的包裹,里面是她全部的家当。
颠了颠,倒是不轻,不过不是银子的重量,是烧饼。
城西南风阁的衣裳太贵了,她买了件最便宜的圆领麻衣袍子,竟然也要十两银子。故此,旧衣服脱下来也放进了包裹里,没扔。
此时她有些后知后觉,是不是自己当时形容猥琐又没有讲话,是以当铺伙计骗了她。堂堂三皇子送的礼物,就算只是一颗用以装饰的宝石,也不能就值十两银子,一件普通麻布衣裳的钱吧。
然事已至此,后悔无用,为了活下去,今后只能多加注意,精打细算。在林府,她很少出门,日常生活都有人帮忙置办,也用不上银子。拾月仅有的一点钱,还是云瑶给她的。
算上出门时候带的一些碎银,现下手里只剩不足二两银子。她要用这点银子,多坚持些天。以她的食量,一顿一个烧饼足够了,实在不行,一天一个烧饼,一两多的银子可够她吃上很久。至于住的地方,且走一步看一步了。
啃完一个烧饼,拾月感觉口渴,昨晚从烧饼店老板那里买来的水囊里面还有很多水,不过拾月不敢多喝,只浅尝一口,后就从包裹里拿出买来的笔墨和缣帛,寻了处可以放置东西的破案几,从昨晚穿的那件衣裳上撕下块布,擦去了案几上面的浮灰,然后把缣帛铺好,开始滴水研磨。
拾月在缣帛上面分别写下了“茶摊,水,客栈,干粮,庵堂,寺庙,尚德书院”等字样,以方便问路。
弄好行装后,拾月出发。在路上碰到行人,就摊开缣帛上的字问路。她先去尚德书院,想知会云瑶一声再离开。如若突然消失,云瑶会担心她。而且她也没有钱,见到云瑶,还能要点银子来。
不过拾月不敢靠书院太近,只在院外一侧的树林旁,找了个可以看到书院大门的空地,在那里守株待兔等云瑶。可是一直坐到了日落,也不见有学子出来。
当然她也有想过前去敲门找云瑶,可又怕万一,她刺伤的人身份特殊,官府严查此案,温长纾又想要立功……
也不是没可能。
事情若是发展到了最坏的情况,她通过尚德书院的门房找云瑶,其间再有些波折被其他人知晓她来过,岂不是会害了云瑶乃至林家。
她缺钱,也对云瑶缺少交代。可在书院外等了一天,也想了一天,没能见到云瑶,对云瑶来说,不一定是坏事。自己的事情自己担,她一个人做错事,不想受罚选择逃跑,有违理法有悖德行,这个罪她认了,可云瑶是无辜的。
即便她能够侥幸逃脱罪责,也不想害云瑶包庇罪犯,良心不安。伤人是有罪的,即便是误伤。万一那人死了呢,就更严重了。
当初林夫人要她们习学剑术,是为了强身,遇上麻烦事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任人磋磨。
这次的意外,拾月没有用上剑法,也没被逼迫到万不得已,只是好巧不巧的失手刺伤了人。
云瑶那样简单率真,纵使学过剑术,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想过要让谁见血。要是知道自己一向疼爱的娇柔妹妹竟然用刀子伤了人,并且不打算承担责任,一心想着逃跑,该是什么心情。
会害怕,会失望,还是想要远离……
拾月没有选择的权力,一切都要且走且看。眼下该做的,是赶在天黑前找到路人,问问附近的庵堂和寺庙,先落脚过了这一夜再说。
拾月又行了好几里路,脚趾头脚后跟都磨出了水泡,起了又破,疼得龇牙咧嘴,终于看到了一座小小的尼姑庵。
拾月喜出望外,踽踽上前,握住门环叩门,却被泼了盆冷水。
她还没来得及拿出带字的缣帛,前来开门的姑子就厉声与她讲道:“不可投宿!”
拾月不能言语,无法嘴甜奉承,卖惨乞怜,便也就没有强求。庵外墙旁有大片的空地,她可以在此过夜,已然足矣。
夜间温低,风冷,但这里已是拾月眼下能够选择的最适宜的地方了。这边偏僻,鲜少有人经过,就算碰上坏人,也可以拍门寻求援手,或是直接翻墙躲进里面去。总要好过野外,也能让她稍稍安心些。
风餐露宿了一天,拾月实在是太累了。多年来她甚少出林府,哪里走过这么多路,也不知明天的腿脚还能不能利索。
她打开包裹,取出昨日穿的那件衣裳铺在地上,又把包裹叠了叠放在衣衫上当枕头,随后躺倒。此刻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即便心中嫌弃这件沾染了他人血迹的袍子,但比起遭凉受罪,她还是可以忍受的。
生活在林府,也算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可对于自身来历不明的认知,还是让拾月有着强于大户小姐的心计与忍耐能力。她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就算侥幸逃脱,也要在外躲个把月才能回去。如果不走运,那就只有一个结果,她死,不连累任何人。
拾月在疲惫中阖上了眼。
不知何时她突然惊醒坐了起来,出了一身的湿汗,旋即环顾,周围只闻袅袅风声,并未有大的响动。
可她怎的突然惊醒了,难道是被自己吓的吗?
拾月苦笑,抬头瞅见天上的星,一颗两颗的数了数,随之发现了北斗。她想到《史记·天官书》有记载,“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斗。” 北斗可作为定方向、定季节、定时辰的标尺。拾月借着北斗,大致判断了下自己所在的方向,同时也产生了个可笑的想法。
有没有人能够通过观察星象,就看出她该去往哪里呢?
醒来时,天已大亮。拾月坐起身,抬手捋了捋鬓发,又伸出根手指轻轻搓了搓脸。已经两天没有洗脸了,果然,指尖上黑黢黢的,也省的易容了。她买的一盒螺子黛,估计能用很久。
拾月拿出干冷的烧饼吃了几口,又喝了点水,完后试着起身。双腿和脚底板动着就痛,她又坐了一会儿,待到太阳晃眼,终是起来了。
收拾好衣裳和包裹,拾月走到有人的地方,又问了下去尚德书院的路。她很怕自己找错方向,走了冤枉路。目下身心俱疲,已是经不起折腾了。
路人告诉拾月,到尚德书院去,得走上□□里地。拾月捏了捏自己僵硬酸痛的双腿,昨日是怎么走过来的,□□里路有多远,她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此时满心想的都是,若见到了云瑶,又能说什么呢?
云瑶对她那么好,听她做错了事,会袖手旁边,与她撇清关系吗?哪怕是给她钱,让她一个人在客栈住上几个月,云瑶都不一定会同意。
如果不告诉云瑶,那她就该说谎了。
拾月下意识地劝说自己不要去找云瑶了。就算她突然消失让云瑶担心,也好过连累林家。况且云瑶身为朝廷官员的女儿,食君之俸,怎好包庇罪犯。就算能够瞒得很好不被人知晓,估计也会良心不安。拾月不忍将云瑶陷于情理两难的境地。
她一个人做错了事,还是由自己来承担吧。
拾月站在路旁,思量许久,最终做出了决定。
她转过身,缓步往与尚德书院相反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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