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coser正在努力干活。捏泥人捏久了，他甚至从中咂摸出了一点乐趣——掌心的泥在力道下渐渐服帖，从不成形的团块到慢慢显露出轮廓，然后削成憨态可掬的泥人。这从无到有的过程，像在亲手赋予某物生命，奇异地冲淡了腰背的酸痛。
他向来不算聪明，却有股认死理的韧劲。这点腰酸背痛于他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当最后一个泥人稳稳摆在木板上时，天边的太阳刚挨着山尖，橘红的光斜斜地淌进祠堂。
“符合李师傅的标准，可以。”少爷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扫过他的成果，欣慰点头。
coser嘿嘿笑起来，转头想跟其他人分享，却发现周遭空荡荡的：“欸？他们人呢？”
“进后殿搜查了，那种门锁防不住他们。我在这里防备李师傅突然过来。”少爷拿了两袋面包和一袋牛奶给他:“3个系统时，照例先欠着，赶紧吃，注意角度别让那群副本NPC看见。”
“哦哦。”coser接过东西，心里泛起暖意，只是对少爷把那群半大的少年称为“NPC”，始终有些不认同。他低头小口啃着面包，目光落在仍在赶工的少年们身上。他们的定额是每天三十个泥人，比玩家们的任务重多了。角落里一个厚刘海的少女，手抖得厉害，竹刀落下时总偏了方向，削得泥人歪歪扭扭。
“你看他们身上……好多鞭痕。”coser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注意到少女手抖的原因。
少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沉默片刻才点头：“按副本设定，他们是学徒。那个年代的学徒，总要受些苦的。”
coser没再说话，心里堵得发闷。
正怔忡着，杨天放等人已经回来了。
“后殿有座窑炉，还摆着两座烧过的泥人，做得栩栩如生。到处落灰，看样子很少有人进去。”杨天放简明说道。
“这副本在死神游戏论坛里资料很少，死亡率不高，但是被李师傅重伤的很多。”小王接话。
庆春临补充：“我们查了很久，才知道点咕噜泥人的事，这手艺快失传了。”
“难道死神游戏是好心，怕非遗断了，特意弄个副本让我们学？”曲靖不解。
“祂们不可能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贺晨阳语气温和，却很坚定。
“以我对副本的理解……”杨天放皱了一下眉，“这个非遗背景最多增添了些文化色彩，最主要的，还是咕噜泥人本身。还记得这里的主持人吗？那个说半句话就会发出咕噜一声的家伙，它该不会……是咕噜泥人成精吧？”
几人整理着信息，很快就把副本情况摸得差不多了。这期间，coser的目光一直落在杨天放身上。那黑发青年被众人围在中间，理所当然成了视线焦点。寸头下的侧脸在橘红色余晖里轮廓分明，褐色眼珠清澈透亮，映着一点落日的红光。他就那么随意站着，却莫名让人觉得有些陌生——像是突然隔着层什么，明明近在眼前，却又透着种说不出的距离感。
时间转眼到了第四天，前天做好的泥人已经阴干得差不多——这在现实里显然不合常理，但这是在副本里。
今天学的是点漆。听起来简单，实则最见功夫。coser瞅瞅自己手里的泥人，又对比了杨天放和少爷的成品，默默捂住了脸。
他那泥人眉眼歪歪扭扭，漆点得像溅上去的墨团；杨天放的则线条利落，眼瞳用深褐漆点得透亮，透着股精气神；少爷的虽稍显生涩，却胜在规整，鼻梁处的淡粉漆晕染得恰到好处。这么一比，自己的活计简直像孩童涂鸦。
因为要时刻纠正细节，所以这一整天李师傅几乎都待在这里。检查成品的时候，李师傅看着杨天放做的泥人，眼里流露出满意。杨天放趁机提问:“李师傅，明天还是练点漆吗？”
李师傅眼睛锐利得盯着他，见杨天放始终神色自若，才缓缓开口:“没错。明天过后，你们就可以走了。”
“可是——”杨天放开口，语气诚恳，“我觉得我们还没有出师，作品还不够完美。”
李师傅嗤笑一声，“就你们还想出师？”他鞭子一甩，指向那群少年，“你知道我这群徒弟在这里学了多少年吗？”
杨天放不语，只取过一个泥人，低头细细调整起细节。竹刀在他指间灵活转动，专注地修着泥人的眉骨，那副旁若无人的模样让李师傅一时语塞。
眼看着那泥人在他手下渐渐褪去样品的刻板死气，眉眼间添了几分灵动神采，李师傅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他死死盯着那泥人，眼中的震撼越来越浓。真的有人能有这般天赋？不过学了四天，竟能做出远超他大半辈子水准的东西？
有的。李师傅心头猛地一颤——这样的人，曾有过两个。
杨天放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了。
“为什么不继续？”李师傅等了半天，忍不住催促。
“我的作品，有资格进入后殿吗？”杨天放笑了笑。
“可以。”李师傅没怎么犹豫，“你今天把泥人修完，明天晚上点漆，后天就能入窑。时间是赶了点，那边我去说。”
双方达成了友好的合作关系。
李师傅背过身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马鞭上的老茧。祠堂里竹刀削泥的声音像根针，一下下扎在他耳膜上。
他想起七岁那年，爹把一团黑泥塞进他手里，说：“咱椹村的泥人，是要喘气的。”他练得指尖流脓，夜里抱着泥胚睡，梦里都是“咕噜”声。十五岁那年，县太爷来看货，指着他捏的泥人说“这孩子手上有灵气”，爹当时红着眼眶，灌了大半瓶烧刀子。
后来他成了李师傅，收徒、教活，马鞭抽在木板上的声音成了祠堂的底色。他总说“勤能补拙”，看着徒弟们三年才勉强捏出个像样的脑袋，心里既急又稳——这门手艺，本就该磨掉性子，熬出筋骨。他以为自己会是这手艺最后的光，直到那两个人踏进门来。一个捏出的泥人，仿佛吹口气就能下地跑跳；一个点过漆的眉眼，竟像是能对着人盈盈浅笑。他才知道，灵气这东西，真能压得人喘不过气。
可现在呢？
那个叫杨天放的，四天功夫，泥人眼里就有了活气。
他抬头看了看这虚假的天，这虚假的太阳，末了，长长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又沉又缓，像是瞬间抽走了他浑身的劲……他老了啊。
第五天，其他人继续枯燥得练习点漆，他们要在明天到来之前，拿出符合主持人要求的成品。
杨天放跟着李师傅来到后殿学烧泥人，练手的都是他之前做的不够完美的成品。杨天放上手依然很快，几乎是看一遍就学会了。
等待期间两人非常沉默。脑海空间里一只白讹突然炸毛:“前方高能预警——”杨天放瞬间警惕，然后就听见李师傅突然问他:“你很有天赋，要不要做我的徒弟？”
杨天放谨慎回答:“我以为现在已经是了。”
李师傅嗤笑了一下:“胆小如鼠。”连正面回答都不敢吗？在此之前，他以为答案只有“不要”和“好啊”两种。
“今天晚上的点漆是重中之重，”李师傅提点他，“可以掺一些指尖血进漆里，颜色会更完美。”
“好。”
窑炉的温度渐渐降下来，李师傅用铁钳夹出一个烧得略焦的泥人，随手摔碎。忽然看见摆得整齐的两个泥人，一丝回忆爬上他的心头。
“这两个咕噜泥人，是两个年轻人做的，他们也试过往漆里掺血。”他忽然开口，声音略带沧桑，“第一个嫌腥气，掺了一次就不肯再试；第二个倒觉得没什么，所以他的漆最好看。”
杨天放点点头，这些无非是背景的一部分，他并没有太在意。
直到李师傅突然转过头看向他，说出了那句经典语录:“嘶，你和他，长得很像。”
杨天放懵了。不是，怎么到处都有迟来啊？！
李师傅又补了句：“你跟他们俩，都挺像的。”
嗯？还有反转？杨天放脑子里的思绪瞬间跑偏——难道是我那英年早逝的父母！？他们其实是资深玩家，之所以破产也是因为游戏失利……
杨天放脑海里的小剧场还没编完，就听见李师傅感叹:“多少年前的旧事了。你们这三个小伙子，模样都周正，再配上这咕噜泥人的手艺，搁我们那年代，住大宅子、娶几房姨太太都不在话下……”
杨天放瞬间无语。哦，原来是两个小伙子。那没事了——俩小伙子，总不能生出他这么个小伙子来。
入夜后，前厅里点了盏油灯。杨天放坐在桌前，指尖在刀刃上轻轻一划，渗出血珠来。他把血滴进漆碗，用竹笔慢慢搅匀，深褐的漆色里顿时浮起一点暗赤。
他本来就擅长画画，对线条的把控精准得惊人。褐漆勾出眉骨的弧度，深棕点染眼瞳，然后用极细的笔锋扫过眼睑，竟带出几分睥睨的傲气。接着是唇线。他没按寻常的样式涂成朱红，只在唇峰处勾了道极淡的粉。待漆干透，那泥人眉眼分明，美得雌雄莫辨。
杨天放心中赞叹:完美！又对比了一下后殿的两个泥人，更是觉得自己的泥人添了几分勾人的美感。
他勾了勾唇角，眼底掠过一丝得意。这就是——审美！
第六天清晨，太阳还没升起，天蒙蒙亮。主持人来到祠堂，检验他们的成品。竟然没有一个不过关的，它看起来很失望。
“任务完成。”主持人难得说句整话，声音里带着点黏糊的泥味，“其他人……可以走了。”
众人松了口气，看向杨天放。他正收拾着入窑的工具，抬头道：“我烧完泥人就来，你们先回去结算任务。”
少爷皱眉：“用不用留个人陪你？”
“不用，”杨天放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随时可以脱离这里。”
众人这才放心离去。
主持人没走，就蹲在祠堂角落，看着杨天放把泥人小心地放进窑炉。
窑炉里的火光渐渐旺起来，映得主持人那只泛着白翳的眼睛忽明忽暗，头发都没那么潮湿了。
杨天放往炉膛里添了块柴，火星子“噼啪”溅到青砖上，很快熄灭。他瞥向角落，主持人正用枯长的手指抠着地面的裂缝，长发垂下来遮住脸，只听见喉咙里时不时滚出“咕噜”声，像在念叨什么。
“你介意我给你画幅画吗？”杨天放问。
“咕噜？”
杨天放捡了一块炭，握着炭块蹲下身，指尖在青砖地上快速游走。炭灰簌簌落下，很快勾勒出个高大的身影——肌肉贲张的臂膀缠着岩浆纹路，下颌线绷得凌厉，一双眼睛画成了燃烧的火瞳，正是他想象中“窑火中诞生的泥人”。
“怎么样？”他侧头问。
对方慢慢挪过来，枯长的手指点了点画中男人的胳膊，喉咙里“咕噜咕噜”响得急促，像是在急切地反驳什么。又戳了戳那对火瞳，动作里带着明显的嫌弃。
杨天放失笑：“这是想象，又不是写实。”他正要添两笔调整，却见主持人突然直起身，浑身的粘液像退潮般收了回去。
软乎乎的尾巴渐渐淡化，干枯的身体舒展成少年的轮廓，潮湿打绺的黑发变得柔软蓬松，垂在肩头泛着光泽。那些褶皱的皮肤变得白皙细腻，泛着白翳的眼睛半睁着，长睫在眼下投出片浅影，明明是刚才那副可怖模样，此刻却成了个眉眼精致的长发少年，只是眉宇间还凝着层化不开的阴郁。
杨天放捏着炭块的手顿住了。
少年摸索着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地上的画，声音不再嘶哑，反而带着点清润的哑：“我……不是这样的。”
杨天放轻吸一口凉气，却又听见窑炉传来不安分的动静。他扭头，看见窑炉“咔”地裂开道缝，一团黑泥从里面滚出来，落地时溅起细碎的泥星。在杨天放震惊的目光中，黑泥突然蠕动着拔高，暗红色西装的轮廓渐渐清晰，眉眼间的傲气和他的泥人如出一辙。
杨天放期待得看着这个由自己打造出来的泥人精，好奇他面对自己是什么样的反应。就听见冷傲的帅哥发出了沉闷的“咕噜”声。
声控杨天放微妙失望。
冷傲帅哥上下扫视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的头发和眼睛上，眼神中也有着微妙的失望，啪嗒一声就变回了一枚咕噜泥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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