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大街从玉京城门一路通往帝宫,商铺门店尽数熄灯闭户。
“笃——笃笃笃”
更夫把手揣进袖里,偶尔几声梆子也敲得闷。
长街纵横,夜巡的一队禁军由南向北,甲胄被月光照得锃亮,长枪一并相映,闪出点点湿冷的银。
远处小巷里,拐出一袭黑影,头顶帷帽。
那人提了盏便宜风灯,微弱光线勉强照出革带上的腰牌。
禁军队伍里的小将抬起头来,眼看黑影与他们相对而行。打了照面,结果看到黑影似也望向了自己这边。他疑惑重重,心想,内侍省的人此时出宫也算晚了。但他也心知此时不是询问的好时机,几句话又被咽回到肚中。
他挠挠头,正要收回眼神时,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
来人一袭玄色劲装,白马比玉京良驹高出一大截。
领头的王三立即整队,等人停在面前,上前拱手道:“上将军!”
苍浪勒马而至,先拦住黑影去路。
王三一愣,他消息一向灵通,早得知苍浪要接手北衙的职,却不知这位爷午夜时分还在外边逛。
他本想提醒一嘴,那黑影腰间挂的可是内侍省的牌子,而后又一琢磨,还是作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苍浪没下指示,一队人只好堪堪停住。王三站在队前,眼神飘忽在这两人之间。
“你从哪来?”苍浪转而向黑影问道。
黑影不情愿地伸出另一只手,朝北指了指。
帝宫中内侍省的方向。
“哄我呢,”苍浪骑在马上,“怎么走这条路。”
黑影照旧不开口,帷帽上轻纱被风吹起一个角。
“往哪去?”
帷帽摇得更厉害了,显然是歪了歪头。
“问你话呢。”
黑影倏地转身,只留了背影,手中提灯随他动作摇晃。
苍浪不急,白马绕他打了个转儿,又朝夜巡禁军靠近。
王三心中一跳,硬着头皮抬眼看过去。
“吃了酒的,回去领板子。”苍浪语气骤变,“明早我进大营时,你们身上要还有一丁点酒气,就都他妈给我滚蛋!”
王三低头忙回道:“是!”
半晌,夜巡脚步声远去,黑影还在原地,苍浪驾马到他身前。
“苍小将军,”裴绪用缠满纱布的手摘下帷帽,抬头瞧着他。
苍浪也坐在马上睨着裴绪:“方才如何不答话?”
“并非有意不答,只是...”裴绪抬起伤口朝他摆了摆,“三思而后行。我总要想一想说什么才能让将军放过我。”
苍浪走近两步:“咱们往后也算都在宫里当差。”
离得太近,裴绪看他时头要仰得很高。
他仔细盯着苍浪的脸,探究一般看了片刻,“嗯——瞧不出来。”
月光拢下来,冷暖都汇集在裴绪那张美人面上。
苍浪突然觉得不好,这张脸实在不好。
他清了清喉咙,道:“瞧什么?”
“你半夜把我拦在这儿,是要议和?”裴绪说着,回身看了一眼几乎望不到尽头的玄武大街。
苍浪坦言:“我找了你好一阵功夫呢,来看看你伤势如何了。”
裴绪说:“手上不过是小伤口,重点当然也不在于这个,你来晚了点,状早就告上去了。”
“那将功折罪吧,”苍浪说,“我送裴中使回府。”
-
小巷口,裴绪被苍浪从马上提溜下来。
几个趔趄才站稳,手腕处多了一圈红痕,裴绪少见的皱起眉。
“将功折罪就是这般不请自来?”
苍浪一块下马,左右看了一圈,附近没有马桩可拴,索性把缰绳套在木门上。
秋草都枯黄,裴绪提前把院子里的花草都除干净了,只留下一面墙的藤蔓。
木门吱呀一声合上,苍浪背手打量起来。
“你就住这儿?”
裴绪进屋子里点上油灯,“京中房价贵。”
“有银子给我送人,没银子租宅院。”苍浪扫视一圈屋内为数不多的家具,面前摇椅像是新修过的,但看上去也不是那么结实。
“送了都这样,不送,我日夜难安呢。”裴绪从抽屉里拿出新纱布给自己换,“住的旧一点有什么所谓,万一哪天你不痛快了,又嫌我碍眼,大抵命都难保。啧,多教人害怕。”
苍浪没再解释,只是朝裴绪看去。
殷红染就长长一条纱布,被他拆下扔到一旁。帕子打湿,裴绪仔细擦拭手中黏腻的血和汗。
伤口横贯整个掌心,被缝的七扭八歪。裴绪却异常平静,感觉不到痛一样,似乎这对他而言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处小伤。再包扎,也十分熟练。
他起身把拆下的血污纱布扔进水盆时,才意识到苍浪一直盯着他。
“人送到了吧?”裴绪下逐客令。
苍浪抱臂倚着门框:“茶都不招待一下?”
“若有心折罪,不如下回带两饼好茶过来。”裴绪道。
昏暗房中只点了一盏灯,裴绪说罢就在灯旁干坐着,一动不动。
啧——
常言灯月之下看美人,苍浪此时更觉得邪乎。他明知裴绪是个心思极重的人,心里难免还是为了这副皮囊而生出许多怜悯。
烛影在他面颊跳动,裴绪眉尾轻轻一挑。
“看够了吗?”
苍浪回过神来,突然问道:“今儿怎么改了性子,肯让我来做一回座上宾呢?”
事出反常,必有异象。
裴绪反问道:“玄武大街万步有余,咱们撞见,怕也不是偶遇,将军单是想看看伤势?”
“那当然不是,我头一天上任,总要盘算盘算你如何报复。”苍浪说。
这话说的够不要脸。
“前嫌太多,咱们不如都抛下才好。”苍浪继续道。
没等裴绪开口,木门突然传来一声响动,白马蹄子原地踏过几步。
“客人不少啊。”苍浪笑起来,视线在裴绪身上打转。
他听到了远去的脚步声。
裴绪眸子里的烛灯一跳一跳,将他整个人衬出了许多活气。
“同僚照顾,”裴绪说,“你这匹马是北溟的种,玉京里几乎人人都认得。”
“如何?”
“还能如何?不过是败坏将军声誉而已,说些不大入耳的。”裴绪说到此处突然轻笑,“当日给你送几个倌儿就发起火来,这不伦不类的话要是让你听见,岂不是要割了他们的舌头。”
“那是你送的不对。”
“你坐在那儿,多少衬得他们不入眼。”
“听起来这么不对味儿呢。”裴绪道,“内宦买人进府的事常有,被人买进去也常有。只是,我好不容易才留在内侍省,将军可别现在就断我的青云路啊。”
苍浪不答,也没有离开的打算。躺椅吱吱呀呀的响,他提心吊胆躺上去,甚至不敢有太大动作。
裴绪下意识咬着嘴角,“家中清贫,并非不招待将军,实在是有心无力。”
“你睡你的。”
不知苍浪在哪捡了颗小石子,他说完后一甩手,石子瞬间飞出削灭火信,擦着裴绪的侧脸过去。
他清楚看到,裴绪坐的稳当,岿然不动。
常年习武的人面对突然袭击,基本都是下意识做动作。这时候,不躲才是最难的。
裴绪在面对他时丝毫没有放松。
苍浪抱臂躺在椅上,最终也没走。好在这次见面的氛围要比前几回都和谐。
至于里边那间算不上卧房的卧房中,裴绪侧卧在榻,在一片漆黑中看向那个半新不旧的躺椅。
外边莫名其妙多了个人,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上回见面还差点打起来,今夜就能睡在一个屋子里了,任谁瞧了都会觉得怪异。
但两人都很默契的没有戳破对方。
裴绪知道苍浪今夜就是为了的截他,只是他没想到苍浪会如此直白的把自己“看住”。
苍浪此刻的确在看他。
他实在没想到裴绪会松口,把自己带过来。
裴绪做的每一件事的理由都太浅,太表面了,或者说,他看不出裴绪真正的目的。
他突然想起自己府里的几个乐伎。
送来的第一批他收下,第二批被他拒绝。
按理说,要真想在自己身边安排人,总得在人放松警惕之后。但谁也不知道裴绪会不会反着来。
除此之外,裴绪的确有意重修旧好,大概是因为有求于他,苍浪沉思片刻,又觉得不对,应该是利用和威胁。
那就是说,除了阉党、魏党之外,朝廷里还有一股势力,这只隐在暗中的手,手中紧握的尖刀就是裴绪。
裴绪迟早会动手,他到底要做什么?
-
王三领一队人回到北衙大营时,天色渐明。
大院中的数人脸色难看,两个小将正在捡地上零落的碎铜片,水缸摔的四分五裂,地还能隐约见到点点血迹。
进了屋,王三问道:“这水缸怎么了?”
刚问完,他看到面前小将额头上缠的纱布,又反应过来了。
“夜里苍小将军过来一趟,见人吃了酒,发了好一通脾气。”有人小声道。
也有人不屑一顾,“咱们本就不该夜巡,多少兄弟收拾包袱回乡了,就剩这么点人手还得替别人当值!”
“是吃得不少吧?”王三打了个哈欠,说道,“我们夜里正好碰见他回去,说吃了酒的要领板子。”
“不错了,你没瞅见院儿里的水么,夜里这位爷给人砸了,也给水缸砸了。那水缸是铜的啊!他拎起人脑袋就往上撞!你看看你看看,脑袋上都快砸出窟窿了。”
那人指了指小将的头,说罢又低声道,“啧,他那刀削铁如泥,铜水缸都砍成那样,这么一闹,吃多少酒都吓醒了。”
“哎,往后的日子就没那么舒坦喽。”王三真心实意地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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