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十一年 京都
午后天色晦暗，空气当中带着潮湿，分外闷热。
一队宫监从红檐下走过，溅起水花，从宫里头的金砖蹚过民间的青石板，最终至一道朱红仪门之前。
景氏府邸正堂
景杨氏自从午后起身就感到心闷发慌，来往打探的人走了又来，也没打听出个结果来。
雨开始下的时候，乌云先从天边爬过来，一点点席卷整道天幕，连带着密密匝匝的雨声，在人心上如同针尖，连番坠下去。
一道雷下来，她悚然一惊，似乎就连腹中尚只有七个月的婴童也颤了颤，她定定地望向庭院中打着伞向她飞奔而来的家仆，整个人神情都定住了。
抄家的清宇军驻守在廊下，宣旨的内监读完圣旨，看着杨氏仍旧跪在地上神情呆怔，叹了口气，道：“圣上心慈，杨夫人只要将生下来的孩子送到除京城以外的地方去，并且保证他三十年内不进京城，圣上可以不发落杨氏。”
景杨氏借着身边婢女的搀扶一点点站起身，声音很轻：“我夫君呢？”
黄公公眼中闪过一丝凉意：“夫人，圣上恩慈才放过杨氏一族，还请您慎言。”
她漠然道：“圣上说杨氏一族不受牵连，我今日若是连同我腹中孩儿死在这府中，公公该如何交代？”
她从头上拔下步摇，抵在了自己的喉间，一阵大风过来吹灭烛火，她看着他，步摇的簪身已经在脖颈上陷进去了几分。
黄公公眯了眯眼，轻声道：“景禄即将押送回京候审，但在途中若有反抗之举，立刻就地格杀。”
她木然看着他，嘴角扬起一个弧度，道：“景承是我的儿子，有一半的杨氏血脉，还求陛下，饶他一条性命。”
她站起身，身边的婢女替她披上披风，她扶着自己的肚子，一步步走出了景家。
黄公公看着那道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正堂，微微收敛了思绪，这其中渊源太深，理不清抹不去，不能深想，也不该深想。
临江的酒肆之中，雕栏之后，一人静静坐在桌边，她一身红衣，领口与袖口处皆绣着凌霄花，连同头上的头面首饰也是血玉镶嵌银料所制，既不显得过分奢靡，又显现出尊贵之感。
她凝眸看着桌上茶盏之中蜿蜒而上的水汽，眼睫微微被晕染，盖住眼中神色。
一名穿着箭袖的女子掀开珠帘进了雅间，躬身道：“小姐，事情都打点好了。”
她取了玉箸，随意地拨弄了面前的几块糕点，轻声道：“这儿的糯米凉糕和蜜饯菱角不错，带些回去。”
南烛躬身应道，撤身出去告诉守在门外的掌柜，后者喜笑颜开，即刻小跑叫人去准备。
苏瑕起身，顺着台阶下去，却迎面碰见一位粉色衣裙的少女，那人一套桃花色头面，杏眼修眉，屈膝行礼：“见过苏小姐。”
苏瑕浅淡道：“原来是户部尚书林大人家的千金，今日竟有此雅兴来到这抚仙楼？”
林淑宁笑道：“家中规矩严苛，原本不是花朝节不能出门，只不过这次再三求了爹爹母亲，听说这抚仙楼当中，有一位刚刚来了不久的姑娘，舞技一绝，十日前李家小侯爷等人有幸目睹，回去之后就念念不忘，因而今日才来碰碰运气，想着能否也欣赏欣赏那位姑娘的风姿。”
“能让林小姐都来此地一观，想必这姑娘的舞姿当真上成，既如此，我就不打扰林小姐雅兴了。”
苏瑕刚想离开，林淑宁摇摇团扇，笑道：“苏小姐莫急，眼下抚仙楼的姑娘舞姿如何不是正事，近日京城风波不止，不知道苏小姐是否愿意赏光，同我去看一出好戏？”
苏瑕回头道：“多谢林小姐美意，只是家中父母尚在等候，实在不宜在外耽搁。”她目光触及墙上的花窗，京城的楼宇从其中透出来，被窗棱割裂成几片，叫人看不清楚。
林淑宁轻呼一声，随即道：“既如此，我就不在这碍着苏小姐回府了”
苏瑕亦淡淡一笑，出大门正准备登上马车，却听见一声轻唤：“长姐，怎么还不回府？可叫我好找。”
一身素色衣裙的少女正快步走来，她看了一眼身后抚仙楼的招牌，随后回头轻声道：“爹娘已经等你许久了，我看今日京城天色一直不好，姐姐你身子素来弱，还是不要在外面久待为妙。”
苏瑕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略显厚重的云层当中透出来几道光，她心念一动，借着纱帽掩下眸中神色，温声嘱咐道：“瑜儿，你先回去，我晚些再回来。”
郭家小姐的宴，设在京城西的别院当中。
郭氏一族富庶，与苏家同属于大越一等望族之列，代代承袭爵位，在朝中的分量极重，这一代的郭家家主子息单薄，仅有一子二女，于是这郭家千金，便成了京城贵族当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世人都传郭家千金脾气是一等一的骄矜，甚至有些不近人情，若不是容颜实在姣好，也不会引得众多世家公子巴结讨好。
眼下别院当中的云烟阁主位还未来人，各人也就自行方便，从附庸风雅的吟诗下棋再到放浪形骸的喝酒投壶无所不有，直至守在门口的家仆通报。
苏瑕进了院门，摘下纱帽，四周环视一圈，还未认清人，便已经有人上来搭话。
她一身红衣，神色容颜清冷，举手投足之间又带着几分温和疏离，正值二八的年纪，却令人难以遐想，不光是因为苏家大小姐不问风月，甚至到了有些深居简出的地步，也不缺其人太过于清高孤傲的原因。
京都宴饮来来回回就那些世家，在此之前苏家小姐可是一次都没去过，今日郭小姐设下的宴，竟能请动苏家人踏足，这怎能不叫人觉得有趣。
苏瑕看了一眼纱幔之后的桌案，眉心微微皱起，还未出声，却听见一阵脚步声响，一少女掀开帷幔，朝庭外看了一眼，笑道：“苏瑕？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郭可宁一身蓝色衣裙，摇着团扇缓步而来，笑吟吟停在苏瑕面前：“今日既来了，少不得陪我喝几杯，若是醉了也不打紧，我这儿有的是醒酒石，保管你没法子推脱。”
苏瑕点头，一群人入了阁子，酒过三巡之后，才抬眼去看主位上的少女，郭可宁淡淡笑了笑，嘱咐道：“晚间设了宴，各位容我先去更衣。”
苏瑕亦放下酒杯，掀开帷幔而去。
厢房内檀香浅淡，郭可宁推门进来的时候，脚步没有半分趔趄。
她喝了茶，压下酒，随后面色略有些凝重：“杨夫人的这一胎，怕是保不住。”
苏瑕停住了动作，声音略有些生涩：“当真没有办法了吗？”
郭可宁淡淡道：“保胎是绝无可能，景家是一回事，但绝对不只关乎到景家，你，我，也包括更多的人，可能都逃不掉这个结局。”
“君心难测，当权者对谁都会有戒心，你要是真的想帮他，得先保住苏家。”她脸上再无半分玩笑神色，而是也显出了几分凝重。
“杨伯母的身孕已经快要八个月了，无论落不落胎，对母体都会有极大伤害，甚至可能一尸两命，在此之前，只有舍去即将出生的幼子保住母亲，才能不斩断杨氏与景氏最后一段纽带。”
苏瑕垂下眼：“杨氏是商贾出身，未必干不出自掘坟墓的事情，可如我刚才所想，难道真的要舍弃杨伯母二人的性命去拼死一试吗？”
郭可宁平静道：“你只能这么做，除此以外，任何计策的后果，都会比你我二人商议的这一条伤害要大，苏瑕，你心中早就想到了这一条，可为何狠不下心去做，不就是因为你思慕他，所以放弃了原有的果决，才显得如此优柔寡断？”
“苏氏这一代没有男子，苏伯父仅只有你和苏瑜两个女儿，如若你们任何一个出了什么事情，都不会对苏家有半点好处。”
郭可宁长叹一声：“苏瑕，你已经动了情，才会让自己的理智荡然无存，你若是想拼一把，从这次以后，就绝不能出任何差错，即使结果未必能够如你所愿，你也不能有半分怨言。”
“杨伯母生产是最后的机会，如若那时不动手，景承就会成为弃子，此生再无半分洗刷冤屈的可能。”
“而这条计策，你我二人想得到，未必旁人就想不到，景家背后的漕运与茶道生意，可是京城当中大把世家都盯着的，对杨氏动手绝不止一个动机，毕竟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郭可宁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却又转瞬即逝，蜿蜒而上的水汽晕染她的眼睫，门外侍从来报：“大小姐，宴席已经预备完毕了。”
她坐直的身子没动，眼中神色带上了几分娇嗔与散漫，笑道：“我先行一步。”
黄昏时分，月色一点点升腾起来，苏瑕脚步有些慢，南烛扶着她上了马车，香气冷冽，微微驱散她心中的惘然。
她今日喝了些酒，躺在锦榻上的时候，轩窗半开，残月之光清冷，洒在素色纱幔上，她闭上眼，梦里依旧解不开眉头。
……
梦里是一片血色，苏瑕踏过滑腻的青石板路，直至来到一处府邸之前。
朱门之后的血腥味浓到雨水都冲刷不去，她悚然推开门，庭前横亘着数十具死尸，是景家的家仆。
其中一名中年的妇人她认识，是看着景承长大的奶母。
她向里走，正堂之上的牌匾掉落下来，清风堂三个字横亘其上，点点血迹染红了，随后越来越扩大成片，一路穿过抄手回廊，向深处蜿蜒而去。
她一步步跨过，原本杨氏精心打理的花园一片破败荒芜，她听见一声女子的啜泣，回头，是站在一片杂草当中的杨氏，正捂着自己的腹部，一脸哀怨的神情。
苏瑕惊醒的时候，额上一片冷汗，她痛苦地皱了皱眉，闭眼一瞬，再睁开的时候，眼中带上来了几分狠意。
深夜 扶英殿
一位身穿明黄衣袍的男子单手支颐，黄公公端着一盏参汤轻声通报：“陛下，人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他接了汤盅，眼中平静毫无波澜，抿了几口，装作不经意问道：“今日容景来求了几次情？”
黄公公一顿，低声道：“殿下今日来了两次。”
他点点头，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情一般，笑道：“朕的女儿，堂堂大越的帝姬，为了一个士族，违逆朕。”
他脸色冷了冷，寒声道：“把人带进来。”
一名身穿囚服的少年被押了进来，皇帝看着他布满血痕的身躯，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之色。
黄公公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君王喜怒不形于色，可眼下他嘴角一抹淡淡的笑，眼底一片冰冷，分明并非如表面那般好相与。
景承一身的伤痕，却仍旧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罪臣请陛下金安。”
他坐于高堂之上，眼底杀意一闪而过，随即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这皮相，果然上乘，也不枉费容景为你，两次来求情。”
他随手取了茶盏，一步步顺着台阶下去，手腕翻转，倒在了他的伤口上。
伤口即使已经结痂，被七分烫的茶一泼，也足以令人痛苦万分。但他一声没出，就连跪着的膝盖也没有动一下。
皇帝坐回君座，随手翻了翻案上的折子，随即看了他一眼，提笔写下御令：“景氏子承，字佑安，其父心术不正，以权谋私，朕上承天道，下驭万方，不忍灭族，使其流放清宇军驻界三年。”
他揉了揉眉心，随即道：“去告诉杨氏一族，如若景杨氏愿意落胎，可以放过他们。”
当夜，囚车出了宫城，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红墙黄瓦，眼中晦暗不明。
长乐宫
容景帝姬江宁坐在妆台前，皱眉看着轩窗外的风雪。
云棉端了热水进来，细细地沾湿丝帛为她擦脸，帝姬止住她动作，低声问：“父皇那边如何？”
云棉放下手巾，轻声道：“陛下圣意已决，恐怕难以再转圜。”
江宁顿了顿，随即吩咐道：“你去取披风，我要去见父皇。”
云棉目光触及她神色，还没来得及动作，听见一阵脚步声响，随即低头跪倒：“给贵妃娘娘请安。”
帝姬一惊，即刻起身行礼：“儿臣给母妃请安。”
宁贵妃并未即刻叫她起身，而是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随后道：“今夜风雪大，这长乐宫不能进一点凉气，帝姬身子弱，若是照顾不好，仔细自己的性命。”
“宁儿，你起来，母妃问你一句话。”
帝姬恭恭敬敬坐在她下首，轻声道：“母妃请问。”
“你可知，何为君臣之分？”
“君者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应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
“臣者忌功高震主，应一心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十思疏背的不错，可你既然知道，怎么还干出这种事情。”宁贵妃眼里一片阴云：“你的父亲，是大越的君主，而你，是万人之上的帝姬，我知道你年纪小，可这并非是你做事不考虑后果的缘由。”
“君臣之差，难以改变，为君者，就应该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一条路，若是凡事都像你这般行事，内外朝廷，又该如何安定？”
她眼里是浓浓的墨色，看向她的神情里带着几分语重心长，却又有些她看不懂的其他情思。
宁贵妃起身离开，身上华丽的宫装拂过长乐宫的门槛，乘着一路风雪离开。
江宁听见她离开时的吩咐：“帝姬言行无状，禁闭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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