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北海王府。
正厅之内,灯火通明,鼓乐喧嚣。
静姝垂着眼,端坐在主母王妃的身侧,像一个精致却毫无生气的摆设。
她是这北海王府的侧夫人,是王爷元琛的女人,是郡主芸哥儿的生母。
可在这场为新任平北将军接风的夜宴上,她什么也不是。
满头的珠翠沉重地压着她的脖颈,那从金凤步摇上垂下的珍珠璎珞,更像一道珠帘,将她与眼前这片觥筹交错的浮华隔绝开来。
她不想看,也不愿看。
十八年了。
‘乌洛兰’这个名字,早已随着朔荒镇的血与火一同被埋葬。
如今的她,只是静姝。
一个活死人。
“说起来,高将军年纪轻轻,便已官拜晋州刺史,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王妃娇柔的声音传来。
静姝毫无波澜,只是下意识地捻紧了手中的佛珠。
她的心,早已是王府的古井,沉寂得听不见一丝回响。
直到,那个声音响起——
“王妃谬赞了,不过是侥幸,为陛下立了些许微功罢了。”
是一个低沉而沙哑的男声。
那声音,像是生锈的刀口划过磨刀石,粗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啪嗒。”
静姝捻动佛珠的手指,蓦地一顿。
这声音……
这声音!
她猛地侧头,试图透过摇曳的珠帘看清那人。
灯火下,男人身着玄色锦袍,身形高大。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静姝的心跳却毫无征兆地漏了一拍。
不可能!
她立刻掐断了脑中那个荒唐的念头。
六浑儿……六浑儿早已死了!
死了十八年了!
十八年前,朔荒镇破,尸横遍野。
她亲眼看着他的头颅,和她父兄的头颅一起,被高高地悬挂在城门之上!
她绝不会认错!
“大将军不止战功赫赫,更是本王未来的东床快婿!这门亲事,本王可是满意得很呐!”主位上,北海王元琛抚掌大笑。
“芸哥儿能嫁给大将军,是她的福气。”王妃立刻附和,随即转向静姝,“静姝妹妹,你说是不是?”
轰——
静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
芸哥儿?
她视若性命的女儿,她在这座牢笼里唯一的指望……竟被许配给了这个素未谋面的高将军?
“看来静姝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元琛的笑声里带着一丝冷意,“来人,把郡主请上来,拜见未来的夫婿!”
静姝握着佛珠的手猛地握紧。
芸哥儿从小脾气倔强。这婚事,若是没有跟她提前说好,她是断不会同意的。
果然,芸哥儿被带上来时,一脸的不情愿。
“芸哥儿!还不见过高将军!”王妃责备道。
高凌闻言,终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转过身。
当那张脸完完整整地暴露在灯火之下时——
静姝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道惊雷当头劈中!
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颜色。
那高挺的鼻梁,那薄而坚毅的嘴唇,那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眸……
纵然岁月刻下了风霜,可那眉眼,分明就是十八年前,那个在朔荒镇的悬崖边,顶着刺骨寒风,为她采来一枝冰魄诺的少年!
六浑儿!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心尖上。
“啪”地一声,她手中的佛珠应声而断,温润的珠子散落一地!
她浑然不觉。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看清楚了!”十八年前,朔荒镇,元琛揪着她的头,看向那颗挂在城头,血肉模糊的人头,“那就是贼首六浑儿的项上人頭!”
她记得!她怎么会不记得!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在三天三夜的绝望中,颤抖着解下贴身的玉石项链,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颗已经辨不清面容的头颅之下。
那是她能给他的,最后的陪葬。
可眼前的人,活生生的,就站在那里!
巨大的震惊让她无法呼吸,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直到尝到了一丝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失态尖叫。
“初次见面,听闻郡主喜爱奇花异草,特备了份薄礼。”
高凌的声音将静姝从失神中拉回。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打开。几朵被小心保存的干花露了出来,花瓣近乎透明,花托却是清冷孤绝的淡蓝色。
“此花名为冰魄诺,只在北境极寒的悬崖上绽放,算不得名贵,只是少见。”
轰!!!
静姝的眼前,轰然炸开了一片凛冽的风雪!
冰魄诺!
也叫情人诺!
那是北境的情人花!是独属于她乌洛兰和六浑儿的信物!
“情人诺,就是情人的诺言,哪怕埋在冰雪里,也要为她绽放。”
少年滚烫的誓言还言犹在耳!
可他现在,却当着她的面,把这朵花,送给了她的女儿?
送给了……他仇人元琛的女儿?!
他还活着!
巨大的喜悦刚要将她淹没,下一瞬,便被更深的冰冷所取代。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嘲讽她当年的“背叛”吗?
还是在宣告,他早已将过去彻底遗忘,甚至可以把他们之间最珍贵的信物,随手送给别人?
不……他要娶的,还是她的女儿!
他到底想做什么?!
“我不稀罕!”
一声娇喝,芸哥儿一把挥开高凌的手。
锦囊落地,那几朵脆弱的冰魄诺摔了出来,一朵恰好滚到了静姝的脚边。
芸哥儿还不解气,抬脚,便狠狠地踩了上去。
那抹淡蓝色,瞬间被碾成了尘泥。
静姝的心,像是随着那朵花,一同被碾碎了。
“静姝妹妹,”王妃柔得像蜜的声音传来,“你看芸哥儿这孩子,被我们惯坏了。还不快去替她向高将军赔个不是,把东西捡起来。”
这是命令。
这是羞辱。
她缓缓起身,满头珠翠叮当作响。
她不敢去看高凌的脸,也不敢去看元琛的表情,挪动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大厅中央,走到了他的面前。
然后,她必须当着他的面,弯下腰,去捡起那片被女儿踩烂的、属于他们的“誓言”。
就在她弯腰时,芸哥儿一个跺脚,转身跑出了大厅。
“放肆!”
元琛那压抑着怒火的声音终于爆发了!
这一声怒喝,如同一道炸雷,响彻在静姝的耳边。
她的理智清楚地知道,这一声不是对着她。
可是她的身体,却比她的意识反应更快。
十八年来,元琛的每一次怒吼,都伴随着无休止的责罚与折磨。那声音早已成为一个扳机,刻进了她的骨髓。
一瞬间,眼前觥筹交错的宴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阴冷潮湿的柴房,是抽在她背上火辣辣的鞭子,是被人按着头浸入冰水时窒息的恐惧。
她的腰背猛地一软,双膝不受控制地,朝着冰冷的地面跪了下去!
这不是顺从,而是被长年累月的恐惧所驯化出的、可悲的本能。
可她没有跪下去。
一双大手从玄色锦袍的窄袖中伸出,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胳膊,将她下坠的身体牢牢地接住!
“夫人当心。”
那声音近在咫尺。那手掌宽大、粗糙,带着灼人的温度。
那手掌粗糙,是常年握缰挽弓磨出来的厚茧。
是六浑儿的手!
静姝浑身一僵,像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抽回手臂,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她壮着胆子,飞快地抬眼瞥了他一下。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只有属于一个将军对王爷侧夫人的、合乎礼节的关切。
那份疏离与客气,比任何憎恨的眼神,都更让她心寒。
很快,芸哥儿被“请”了回来,屈膝行礼,脸上没什么血色。
元琛重新露出笑容:“小孩子家,闹脾气罢了。看我们芸哥儿这倔脾气!真是像极了静姝年轻的时候!大将军将来可要多担待啊!”
元琛这是在警告她。
“来人!上合欢酒!”
王妃亲自上前,一把攥住面无表情的芸哥儿,将酒杯强行塞进她的手里,将她拽到了高凌面前。
“大将军,孩子家不懂事,你别见怪。这合欢酒,今日必须喝了!”
静姝看着女儿憋得通红的脸,看着她眼中含着的泪水与不屈,心如刀绞。
她看向高凌,目光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
别!
高凌面无表情地端起酒杯。
他的目光越过被迫送到他面前的芸哥儿,与静姝那绝望的眼神在空中交汇了一瞬,随即迅速移开。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将那杯所谓的“合欢酒”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
也彻底浇灭了静姝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他不是六浑儿了。
又或者,他早已认出了她,而眼前这一切,包括那冰魄诺,都是他精心策划的、一场对她无声的凌迟?
他要娶她的女儿,来报复她的“背叛”?
静姝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芸哥儿是她的命!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与挚爱!
她死死攥紧双拳,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无论如何,她都一定要保护好女儿。
谁也不能伤害她。
就算是那个,曾是她全世界的六浑儿……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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