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组的人都集中在前面几排,座位上堆着乱糟糟的服装,舞美道具,打灯管和化妆包,每个人都步履匆匆地在座位间穿梭奔忙。
只有他真正像个观众。
秦鹤身边没人,隔老远就散着寡淡的森郁。后排座位高出一个坡度,他神色淡漠地坐在那里,身后的门白光乍起,细小的粉尘在空中飞舞,时空像稠密了起来,转动得很慢很慢。
他如同无事闲神,在漫不经心地俯睨人间小戏。
甚至谁都不知他是何时来的。
郑一鸣听人耳语了两句,这才得了信,拖着身子起来招呼他,也不忘对台上的人挥了挥手:“今天就到这儿。”
郑一鸣从前排一路走到后排,胸脯一起一伏,声音也有些喘,但还是满脸堆笑地问秦鹤:“怎么有空过来了?”
秦鹤拿眼往台上一瞟,人不少,那道纤秾身影在其中游走,跟着旁人一起收工。
没什么异样。
他敛回视线,拢眉对郑一鸣笑了笑,语调清淡:“老爷子之前的学生回国,说带了几个不错的项目,今儿约着出来见见,刚好在附近。”
这话像是随口一提,但落到郑一鸣耳里,味道就不对劲了。
《南乔》一头靠秦老爷子的剧本,一头靠秦家出资源。后面宣发巡演免不了人情往来,还指着秦鹤出面攒合,可他同时还在看别的项目。
市场就那么大,谁都不想被其他项目分蛋糕。
郑一鸣心里的弦绷紧了些,两片肥厚的嘴唇咧着笑,脑子里盘算着对策。
秦鹤也不再绕圈子,不疾不徐地问:“这剧排得挺顺利?”
郑一鸣有点明白过来,接话试探:“顺着呢。主要还是前面演员选得到位,特别是沈妍,天赋高,还用心,肯下功夫。”
秦鹤“嗯”了声,拔出根烟夹在长指间,想起这是在剧院里,没点。
他腕骨抖擞了下,语气不轻不重,好似谦虚地说:“小姑娘年纪轻,难免有不懂的地方,得花心思调教。”
郑一鸣连连说着“那是自然”,暗自松了口气。
这祖宗是金主,也是煞星。
平时没出现过,突然来一趟不知是福是祸。
原来还是为了沈妍。
好在只是为了沈妍。
郑一鸣主动起来,邀请秦鹤去后台转转。
秦鹤没动,唇角若有似无地勾着,“后台人多,难免有没分没寸的,我就不去添乱了。”
原先是随口说的话,却叫郑一鸣面色不自然地僵了下。
秦鹤眯了眯眼。
下午接到沈妍发来的消息。
没头没尾。还很快撤回了。
秦鹤当即觉得不对劲。
这小姑娘是个什么都往心里装的性子,忍耐度比一般人高很多。
越是这样,才越有问题。
他难免想起新年那晚,她在南方冬夜里压抑着啜泣的声音。
也不知道她这回是揣着什么心情发来的消息。
秦鹤匆匆应付完会面,就往京艺剧院赶。
他到的时候,沈妍刚上台。这一幕走戏的演员有十来个,她的动作最熟。
甚至不能只用熟练来形容,而是骨子里就带了翩跹婉约的韵味。
人看着没事。
但也只是看着。
该敲打的,还是得到位。
郑一鸣的微妙态度,让他心里沉了沉,暗影从眸心浮出来。
剧组里有几个人一直看不惯沈妍,郑一鸣心里门儿清。
但那几个也就是在背后嚼舌根,话虽难听,毕竟没真当着沈妍的面说过。郑一鸣睁只眼闭只眼就当不知道。
秦鹤注视着他有点难看的脸色,忽然凭空笑了声,没说别的,只抬步往外走。
见他如此,郑一鸣紧赶慢赶地跟上,将人送出去。
秦鹤拉开车门,坐进去前,淡声问了句:“郑叔,这么大个剧组总得磨合。您经验丰富,这都不是难事儿吧?”
他语气平缓,仿佛这只是句无关紧要的寒暄。
郑一鸣别无选择,只能陪着笑点头说:“是是是。”
车从主剧场后门开走,刚绕回前门,后视镜里出现了个奋力追赶的身影。
她迈着两条细长的腿,小鹿似的追上来,乌发像旗帜一样在脑后飘扬。
秦鹤让司机停车,亲自探过身给她开门。
沈妍扶着车门站稳,歪着脑袋,水灵灵的眼里铺满局促。
“我……”
她开了个头就说不下去。
车门半开不开,缕缕东风剥落她身上的幽香钻进来,几乎已经没什么冷意。
秦鹤眼里的光融散了片刻,不动声色地屏住呼吸。他叹了口气,“上来说。”
她刚刚跑了几步,脸色粉扑扑的,鼻梁小巧挺立,唇瓣上泛着淡淡的颜色,没那么绮丽,却意外地清透撩人。
男人的目光不自觉描摹着她五官轮廓,半秒不到,又将视线收回来锁住。
他顺手拎起外套,放在他们两人中间。
车内是烟熏木质调香氛,味道不浓,恰到好处地让她镇静下来。
沈妍又尝试了一次:“今天——咳咳咳——”
她关门时带了风进来,吸进肺里呛得直咳嗽。
秦鹤眉眼弯了弯,拧开瓶水递给她:“润一润。”
这下她彻底有点没脾气。
明明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还总被师长夸心性有超越同龄人的成熟。可在他面前,她却总暴露出毛手毛脚的不稳重。
沈妍很不喜欢这样。
每当她手忙脚乱时,秦鹤看过来的眼里,总有种把她当小孩子对待的纵容。
她稳了稳神,声音都低沉了许多,压着音色中原先的清亮,努力去掩藏天真。
“您今天来,是探我班吗?”
秦鹤掀起眼皮,斜睨过来,看见她脸上挂着丝毫不掩藏的明知故问。
刚刚被撤回的心思,明晃晃地又转回来。
被她小心又执着地捧上来,等他判夺。
秦鹤垂下睫,从容地拂了拂衬衫袖口的褶皱,否认说:“不是。有别的事。”
她眼里雪亮的光一寸寸暗下去。
粉白的指尖慢慢蜷进掌心,陷得越来越深,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丧失了痛觉。
秦鹤眸心晃了一下,喉结滑动,别开视线。
车已经开出了京艺剧院,这时候她才反应过来,“我们去哪里?”
秦鹤:“去吃饭,吃完送你回去。”
他带她去的地方不太好找,是家有年头的私厨,开在避开游客的胡同巷子里。
这家统共三进院子,一客一院,都有单独的门,环境幽静私密。院落的青石板很干净,不长青苔,只有几朵落花。屋里屋外都摆了小桌,外面能喝茶,里面能吃饭。
秦鹤交代了几句点菜,回过身瞧见她仰着头,正惊叹望着头顶的白玉兰。
日暮稀薄,云边镶着金黄颜色,裹着玉兰花骨朵的叶片也擦上了柔光,绒毛一簇簇的,生机分明。
和她一样。
春和景明,含苞待放。
秦鹤锁紧了的心防忽然软了软。
他俯下身,拉开了矮脚椅,征求她意见:“坐外面吃?”
沈妍欣喜地点头,眼里的光仿佛在跳舞。
她解释自己为什么看得入迷:“这是我在燕城的第一个春天。”
可惜,要被关在剧院里日日夜夜地排练。
难得能有今日这样的机会出来。
秦鹤没应声,看她弯着眼眸的开朗样子,像是没再为下午的事情烦扰。
或许真是他想多了。
她没那么易碎。
方才离得远,光线暗,他没仔细瞧。这会儿将她纳入眼底好好端详了一阵,他发觉她似乎是瘦了一圈,下巴尖翘翘的,脸上也没之前那么盈润,衬得眼睛很大,像两汪泉。
按说过了年,该长胖些才对。
鸽子汤先上桌,一掀盖,鲜而不腻的香气四散溢开。
秦鹤挽起袖口,给她盛了一碗,“最近排练强度大么?”
沈妍举着勺子,细丝丝地吹气。她歪着头想了想,说还好。
“从小学到大的东西,习惯了。”
秦鹤静静地投去一眼,她说这话时恬淡得很,大约是真心这么想。
“去年突然转来燕城,是你妈妈安排的?”
沈妍口齿不清地“嗯”了一声。
秦鹤又给她夹了块糖醋小排,沥了沥酱汁。
“为了升学?”
桌上缄默了一阵。
沈妍上扬的眼角轻轻垂下来,睫像蝶翅一样合上。
她借着咬了一半的醋排,没答话,慢吞吞地咀嚼,很久后才将它咽下去。
这半分钟里,她走马灯似的想起很多事,最近的一个画面就是在火车上遇见朱天琪。
再往前倒,有沈依曼要她连夜收拾行李,有外公外婆被叫去校长室,还有她收到的那份退学通知。
混乱而久远,她早已封存,轻易不拿出来重温。
转学的原因,一两句话讲不清楚。
她也不想对秦鹤说。
沈妍直接认下他给的台阶:“对。在燕城的话,考京艺会方便些。”
秦鹤凝视着她欲盖弥彰的表情,没再追问。
他抽了纸巾递给她,“你是自己想进京艺?”
沈妍没懂他问这话的意思,“我们艺术生也就那几所可挑的,京艺,央艺,舞院……”
京艺名号最响。
秦鹤想了想,换了个说法:“以后也想好了走这条路?”
沈妍愣了下,她好像还没想过这些。
秦鹤抛出这个引子,却并不严厉,只说让她有空时可以想想。
“就拿《南乔》练手,体验一下这行是什么样子。”
天色转暗,降下静谧的蓝调。侍者提来盏橘黄色的灯,挂在旁边的铁铸花藤灯架上。
灯影让秦鹤原就凌厉的轮廓愈发陡峭如峰。
但唇角却携了抹很淡的弧度,气质不像往常那么寡凉。
在他身边,沈妍甚至有种惬感,身子骨被晚风裹着,莫名觉得安稳。
啪嗒一声,又一朵玉兰落下来。
春意悄然而至。
男人倚在椅背上的身姿清长,磅礴消融在早春流淌的夜色中,低眉觑了眼那朵落花。
沈妍不自觉开口:“如今这世道,玉兰簪子换来的几两银钱,不够有钱人跳一场舞,却能叫一家揭不开锅的穷人多活半个月——”
这是《南乔》原著中乔宛星自言自语说过的话。
乔宛星走投无路时,去典当追求者送的玉兰簪子,捧着换来的银钱走在春风里,却身心透凉。
秦鹤倒没意外,似是和她想到了一处,温笑着看过来,“嗯,果然是下功夫了。”
“难怪郑导说你用心。”
一提起郑导,沈妍想起下午听来的话,勉强抿出点笑。
秦鹤一眼了然,姿态随意地问了句:“在剧组没受委屈吧?”
语气里呷着轻描淡写的托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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