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七点一十二分,天色已经完全沉下来了,一片幽蓝罩在头顶。
林数刚从医院住院部大门出来,立在门口。背后住院部字样的灯牌泼了红色的光下来,虚虚地摊开在前面的水泥地上。
他没细数自己已经跑了多少家医院,衣兜里揣的纸条由于重复展开折叠的次数太多,折痕已经微微泛起了毛边。
林数把纸条掏出来,又一次展开,然后用笔划掉了一行字迹,他看向下一行的医院名称,距离这里不算远,大约一千米。可此时却觉得脚有些迈不开了,于是在门口流连。
现在已经是深秋,今天是个晴天,日间有太阳的时候倒是很舒适,现下到了夜间,气温断崖式下降,住院部外面大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已经裹上了大衣或者薄羽绒。入夜风也大,人声被吹得七零八碎,又被呼呼的风声压实了,显得格外寂寥。
林数感觉不到冷,身上穿的还是白天在车里穿的薄绒卫衣外套,但还是把撸起的袖子放了下来,抻了抻衣角,走进一片寒风中。
还是会保留一些刻在骨子里的习性,尽管其实已经不再需要这样做。
这条梧桐大道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路灯,他从路灯下经过,脚下空空如也,没有循环变化缩短抻长的影子。在他一面盯着脚下看的时候,一面已经从一个步履匆匆的过路人身上穿了过去。
他走过医院大门,外面街边摆起了零散的小摊,热气腾腾。紧挨着他的是一个炒面炒饭摊,老板熟练地颠勺,恰巧一份炒饭快要出炉,锅气十足,又添上一小把葱花,香气四溢。
很香。林数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却是干巴巴的,口腔里并没有唾液分泌,胃也没有动静。
这种感觉不太好。他不希望方之围和他一样,那个人现在肯定还躺在哪个医院里呢。
等找到他之后,他就坐在方之围床侧,看他还能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如果那人运气好一点,现在已经醒了的话,那他就对着他耳廓吹冷气,或者故意在床帘下钻前钻后弄出风来或者其他的捉弄之举。
林数脑子里突然闪过许多个画面,方之围卧在病床上,边上是冰冷的仪器,规律尽职地发出滴滴声、方之围一个人慢慢扶着墙挪到厕所,每一步都走的艰难——如果他能起身的话。病房里其余病人的床边或坐着,或俯着家人,他们聊着天或者不言削着水果,或者因为一夜照看点滴没闭眼终于得空眯觉。而方之围的床边没有人,只有他一个人,窝在惨白的病床里。
太可怜了。
事情发生的突然,方之围的朋友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至于通讯录里的家人分组,只有客气疏离的姑妈一家。医院会第一时间通知他们的吧。但是林数知道,他们也只是过来一趟,走一遍该走的流程。
林数突然想起,他们合租的第一个新年,他以为自己即将迎来独处时刻,大声外放音乐,碗和盘子可以堆满水池再洗。没想到大年初二,方之围就出现在了屋门口,围着灰色围巾,显得神色淡淡,席卷着一阵寒气。
后面两个人在一起之后,林数才知道,方之围小学时父母遇上了火车事故,他被接到了联系不多的姑妈家,虽然没有苛待他,但是也说不上温情,现在方之围每月都会汇一大笔钱给姑妈,以还养育之恩,在过年的时候会回去作为一个局外人吃顿团圆饭,然后包个红包,说几句吉利话,最后搭初二的航班回租房。
好了好了有点扯远了,林数收回思路。
那份冒着热气的炒面被送到了顾客手里。要是此时此刻方之围在他身旁,必然要买一份尝尝,他一贯会被路边摊香得走不动道。在秋冬夜里回家途中,总会从小区门口的小吃摊上捎两个烤红薯,他很会挑,每次都是绵密甜糯的。
除此之外,方之围还喜欢自己下厨。照着食谱,然后根据两个人的口味适当增减佐料和调味剂,在厨房里关上门一个人洗菜、切菜、调料......井井有条。
一般这种时候,他不让林数帮忙打下手,说是厨房太小,两个人转不开。林数不信,他觉得方之围是嫌自己添乱。嘴上是这样说,但他还是把跨进厨房的脚收回,退了出去。方之围做饭总是全身心投入,享受过程中的每一个步骤,每一项工作都要由他自己完成。
林数只管摆好碗筷坐在沙发上等。有时等的时间长,有时等的时间短,这通常取决于方之围这次研究的什么菜品。
随着推拉门一声响,方之围端着盘子出来,林数则连忙将餐桌上的隔热垫挪到适当位置,冒着热气的菜肴就被坐在桌子上。
方之围一边双手摸着耳垂散温,一边落座,望着林数说,
“林数,尝尝。”
每次都是这句话。林数脑海里响起方之围的声音。
“林数。”
幻听了吗?
“林数。”
又听见了,声音和脑海中的一样,只不过后面两个字被掐去了,到“数”字的时候尾音已经被轻轻收住。
轻轻的两个字,勾住了橡皮筋的一头,在距离林数神经端一段距离的位置松开,弹了一下,细小的疼痛和木木的麻,从头顶一直蔓延到指尖。
谁在喊魂?
林数转过了身。
他一时间喜不自胜,以至于忽视来不合逻辑的状况。
林数如释重负地笑出声,拔腿就往方之围所在的方位走,目光一直贴在方之围的脸颊上。
可是恰好,从方之围后方走过一位男士,直直穿过了他的身体。
林数一下被钉在了原地。
他鼓足勇气,将目光一寸寸向下挪,脖颈、胸膛、腰、腿,最后是脚。
像是被烈火烧灼,烫得林数立马收回目光。那双脚,分明是虚虚浮在半空中的。
方之围和他一样,都在今天上午的那场车祸里去世了。
街边小摊上氤氲的热气在寒风中升上来,缓缓游动,燃气在锅底的啸啸声、金属碰击声、杂杂的对白声在两人之间浮上来。林数透过水汽和深秋冷冽的空气,看向方之围,影影绰绰,不太分明。
方之围风衣上有着杂乱的皱痕,他以往都会熨衣服的,衬衫外套都被熨得一板一眼,整洁平顺,他的目光也投过来,林数瞬时间有点不敢和他对视,稍稍低下了头。
等到再抬起了一点头时,方之围已经走到了近前。
人死后是不会流泪的,但林数却看见方之围的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水汽。他是在伤心吗?算了吧有什么好伤心的,我死了就死了,反正来也一个人,去也一个人,阳世也没什么太多留恋。
林数眼睛有些微微发酸,但是没有任何液体漫出来,他联想到,即便是自己对曾经没什么挂怀,可是方之围不一样。他从大学起,就仿佛不知疲倦一样,每天起早贪黑,现在好不容易做到了理想的位置了,却因为自己,全都没了。他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一切,因为林数的任性,全都如浮云散。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在去民政局的路上一时气血上头和他吵架,也不会发生这档子事。如果不是自己,可能现在两个人已经离了婚,收拾行李,一别两宽,各奔前程了。
林数吸了吸鼻子,他欠方之围一个道歉,虽然事到如今,道歉不顶任何用,可是现在让他偿命的话,他也没有命给方之围了。
“对不起。”两个人异口同声。
林数不知道方之围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但是对方显得格外郑重,三个字沉甸甸砸过来,如果林数还能哭出来的话,他想他现在可能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林数没有作声,半晌之后才说:“你衣服皱了。”
五个字却像是纸糊的风筝一样,在秋风里颤颤巍巍发着抖,快要被吹走,像是在哽咽。
方之围好像在一些大事上对他格外包容,譬如刚认识那会儿,林数和人打架,方之围却不声不响上来替他挨了一记闷棍,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星期,事后林数自责得肠子都悔青了。但是好像在一些小事上又斤斤计较,譬如林数堆在清洁池里的碗碟、没有摆放到鞋架上的鞋、凌乱的桌面、不及时处理的垃圾......
林数有时候根本摸不准方之围的脑回路。
“打住了两位,你俩别再杵在这儿了,让我好找。”边上突然冒出一只手,隔断在林数和方之围中间。
林数顺着手腕看去,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面色平淡,另外一只手拎着一个小孩,正站在旁边好整以暇看着他俩。
林数好一番情绪突然被人打断,酝酿不出来了。他转过头问:“你是哪位?”
黑衣男上前一步,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根链子,说着就要往两人手上缠,“夜游神。”
林数眼疾手快,把双手往后一缩,“是干嘛的?”
黑衣男人模式化笑了一下,“抓你回地府的。”见林数不配合,摆出一副难办的神色,从兜里掏出一个证件,往两人眼前一亮,“行了两位,死都死了,别对不起来对不起去的了。你俩都有责任......”
说着指了一下林数,大发慈悲公布罪行,“你,妨碍驾驶员。”
又转过来指方之围,“你,驾驶分神。”
最后下判碟,“你俩都跟我走一趟。”
林数凑过去看了一眼,好像是挺像模像样的。
黑衣男将证件和链子都收了回去,转身撂下一句话,“走不走,不走扣功德了。”
林数听见他在前面嘟囔。
“都是要离婚的人了,怎么死了开始情深深雨濛濛......”
......
林数是从地府偷偷摸上来的,还没报道,有些忐忑,立即跟上去,“功德用来干什么?”
黑衣人瞥了一眼林数,板着脸。但好歹是自己没遵守规则,林数只能贴个笑脸,等他回答。
“用来投胎,功德高投的好,功德低就生死疲劳。”
林数思考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他一把将旁边还沉浸在悲痛中的方之围拉过来,手掌一托一比,问:“他真死了吗?我觉得他还可以再抢救一下的。”
林数这样说并不是没有依据,他依稀记得,当时那辆货车是从右边撞过来的,按道理是副驾驶的自己会伤的更重。
他刚到地府的时候,生怕方之围也死了,到处没看见人,这才放心,溜上阳间医院来找人。
方之围应该死在自己后面,至少身体应该还热乎着呢,说不准还真有的救呢?
但黑衣人很无情,没给林数希望,“没救了,死透了。”又补充道,“你也是。”
林数看了一眼方之围,却不敢扫过他的眼睛。但后者却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事实,说:“走吧。”
黑衣人已经在几步开外,见两个人又落在后面,回过头,用眼神催促着。
林数深呼吸一口,不能扣功德。
想当年他大四校招的时候,平时一起嘻嘻哈哈的舍友,左边家里有厂,右边爸是行长,他静下心思考,发现自己只占了了个邮箱里有一堆垃圾信件在那里躺。
他跟上去,“不行!这次不能再没爹没娘了!”
生死大事已经够沉重了,所以这次尝试一下轻松的写法^_^应该也不会太长,预估十万字左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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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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