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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抽刀断水,举杯消愁。

三人一时静默下来,亭外风吹竹叶响起沙沙声,老槐树的香气隔着墙溢过来。

又过了片刻,前头大花园里,最后一折子少年郎苦读中状元的戏也歇了,戏子们领了赏钱,正收拾箱笼,众宾客三三两两寒暄道别,仆役们收拾着残局,方才的热闹与喧嚣顿时散去,只剩渐渐沉静的暮色。

秀秀送走吴碧秋和叶文珠后,并未直接回房。

劝好了文珠,她心里却是闷得发慌,脚步一拐,沿着鹅卵石小径,她走进大花园,走向戏台边上那片假山。

假山倚墙垒建,不高,却玲珑剔透,洞壑幽深,她提着裙角,心不在焉地攀了几阶,便寻了一处平坦的大石坐下。

此时太阳如同一颗新鲜的鸭蛋黄,正缓缓西沉。金色余晖将天际染成橘红,温暖和煦却并不似午间那般暴晒,也给花园之中的亭台楼阁、一草一木都镶上金边。

然而,这般美景却未能驱散她心头的滞闷。她独坐石上,反复思量。

寅生和周允相交甚笃,干娘与周家亦是旧识,两家还有生意上的往来,显然他们也并未因周允的流言蜚语而疏远过他。是不是说明,周允人不坏?还是,他藏得够深?

自已初来乍到,虽说是义女,但不过也是个借居于此的“外人”罢了,若在不明前因后果的情况下,贸然去说周允的不是,提醒李聿远离,岂不是成了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的小人?

如此一想,心中那点因担忧而生的念头,便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可周允,真的如同那日所见般暴戾?

罢了……往后自个儿留心,离他远一些便是。为了如此一个不甚相干之人,这般耗费心神,实在不该。

她轻吁一口气,仿佛要将心中郁结吐个干净,夕阳暖光映在她脸上,长睫投下薄薄阴影。

身后石阶上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打破这一隅宁静。

秀秀被脚步声惊扰,回头望去,眼神一触,她的心快跳出来。

余晖恰好将来人的轮廓清晰勾勒出来,肩宽臂长,一身锦缎长袍,列松如翠,行走间显露出几分落拓不羁。一张脸实在俊俏,偏偏长在周允身上。

真是念曹操,曹操就到!

方才在心里已将此人百般猜忌,如今真人骤然出现在眼前,秀秀只觉得脸上热意升腾而起,她心虚得厉害,仿佛那些见不得光的揣测都被他看了去。

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逃离,立刻起身,低垂着眸,侧身快步下山去。

然而,方寸已乱,脚步也难免仓促,一不留神,裙裾又被那山石棱角绊住,身子一个趔趄,眼看着就要扑倒在地!

秀秀倒吸一口凉气,“啊”一声,吓得闭上了眼。

岂料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反而跌进了一个带着皂角清冽气息的怀里,坚实又温热,那是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周允本是眼疾手快,伸手一揽,手臂却恰好环住了秀秀的腰肢,另一只手稳住她肩膀。

少女的身子软得不可思议,隔着轻薄的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微微的颤抖。发间的清香,混合着她身上自然的甜暖之气,猛地窜进他的鼻息。

手上触感如此清晰,和在云雾山那日的后背触感重叠,把周允撞得僵在了原地。

温香软玉入怀,不敢妄动,他一时忘了松手,低头看着怀中之人变成胭脂。

秀秀又羞又急,虽说又不是没背过,可与男子有这般面对面的亲密,她还是头一回。在感受到手臂的力道和片刻的凝滞后,她更是臊得无地自容。

她用力一挣,从他怀里脱身,连退两步,背靠着冰凉的假山石,再也不看周允一眼,快足欲跑。

周允眼更疾、手更快,长臂一伸,精准抓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掌很大,掌间带着长年打铁磨出来的茧子,温热而有力,有隐约粗糙感。

纤腕被握住的瞬间,两人不由都颤了一下。

“跑什么?”他的声音比平日又低沉些,带着一丝不悦,“回回见了我就跑,我是洪水猛兽?”

秀秀用力想抽回手,却挣脱不开,一时间羞愤难当,加上方才的窘迫,一股脑化作怒气,她昂起头来横眉冷对,嗔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这话没头没尾。

周允却听懂了。手上力道稍微松了些,依旧没放开。

他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可一看见她粉面含威的模样,再多的解释还是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周允喉间滚动,将心中所有翻腾压下去,他顿了顿,眼神依旧牢牢锁着她,目光扫过她微微凌乱的发丝,终究是松开了手。

手腕上那灼人的温度骤然消失,秀秀头也不回地快步下了假山。

山下隐隐传来一声“姑娘,可算找到你了。”纤细背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周允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手上还残存着那细腻温软的触感,他眉头微皱,眼底情绪复杂难明。良久,他松开紧咬的牙关,也下山而去。

秀秀一路仓皇,回到锦心园,“喵呜”软糯叫声拉回她的思绪,庆哥儿正翘着尾巴,亲昵地蹭着她的裙角。

秀秀蹲下身,把庆哥儿抱进怀里,走到美人榻坐下来,指尖轻抚小猫柔软温暖的皮毛,心绪才渐渐平稳下来。

她把庆哥儿举起,用额头抵着它毛茸茸的脑袋,像是问它,又像是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如同耳语:“还好他不上船。”

庆哥儿无法回应,只是舒服得眯起眼,喵呜喵呜叫着。

一人一猫,温暖静谧,秀秀如释重负,殊不知,周允下山后,并未独自离开。

日头西斜,李聿跟着周允穿过月洞门,周府息心园的竹帘卷起,黑白子错落间,周允气势汹汹,分毫不让,把李聿杀得片甲不留。

难得李聿没丧脸,进学的喜悦还未全然消退,输几盘棋又何妨?

春风带着恰到好处的暖凉之意,拂过庭院,送来清新草木气息。卷帘被小厮放下,李聿兴致高昂:“如此良辰美景,最宜把酒言欢!”

周允默不作声,瞥他一眼,意思是没心情。

李聿不依不饶,眉梢都带着轻快,说道:“赢了棋还不管饭,未免太不近人情。”

周允静默片刻,吩咐来兴洗院:“把息心亭收拾出来。”

来兴忽地想起什么,请示道:“少爷,荷叶已经都用完了,今晚还煲汤吗?”

周允微不可查地一顿,眸光略沉,只淡淡道:“不必。”

来兴应声下去准备,周允李聿二人一同往亭子走去。

不多时,亭中的石桌上便摆开几样精致却并不铺张的菜肴:一碟酱汁牛肉,一尾豉油蒸鲜鱼,一盘清炒豌豆苗,另有一盅火腿菌子汤,一碟油炸蚕豆小食。梨花白被烫得温热,倒入白瓷杯中,酒液清澈。

太阳还未落干净,天边一弯月牙已悄然升起,清辉淡淡,二人对坐,李聿先是品评了一番方才的棋局,又说了些近日京中趣事,周允一言不发。

两杯温酒下肚,李聿白皙面皮泛起红晕,说话愈发没了拘束。他忽然凑近,带着几分促狭笑意,压低声音问:“不然兄,我瞧出来了,你对秀秀姐姐,可不一般。”

周允执杯的手在半空滞住,他低垂眼睫,看向杯中晃动的月影,新月纤细清瘦,一弯极细的银钩,像她蹙起的眉。

周允没有应声承认,也并未否认,他轻晃手中盏,透明的酒面泛起涟漪,眉毛跟着扭动起来。

李聿见他这般情状,倒是笃定七八分,乘胜追击:“男子汉大丈夫,喜欢便是喜欢,有何不敢承认的?”

周允将手中的半盏酒一饮而尽,他嗤笑一声:“滚滚红尘,不缺我这个天煞孤星。”

“呸!”李聿闻言,酒意上头,竟是难得板起了脸,声音也跟着拔高,“什么天煞孤星!周祖母是寿终正寝,伯母是产后体虚久病难医,仪妹妹是急症夭折,哪一桩,哪一件,跟你扯得上干系?”

此话来的猝不及防,亭中霎时安静,针落有声,只听得池边偶尔传来几声蛙鸣。

李聿见其脸色严肃冷漠,自觉失言,当即便醒了三分酒,他懊恼地一拍脑门,连忙道:“不然兄,我、我喝多了,胡说八道,这张臭嘴真该撕了去!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周允自顾自拿起酒壶,给自己和李聿各斟满一杯,平静道:“陈芝麻烂谷子,我还跟你讨这个理儿么?”说罢,他仰头饮净杯中酒,辛辣入喉,带来一丝暖意。

李聿见他如此,心下稍安,连忙转移话题,追问他:“那你到底喜不喜欢秀秀姐姐,给句痛快话!”

周允此时略有昏沉之意,眼中迷蒙,看了看天上的月牙,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听清的喟叹:“......嗯。”

李聿顿时眉飞色舞,阴阳怪气笑道:“这话,我姐姐可没听见。”

周允索性不再搭理他,只闷头喝酒。

李聿笑过后,不知怎的,情绪又低落下来,一手托腮,一手用筷箸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碟里的蚕豆,嘟囔道:“文珠要上船...她要是喜欢上别人怎么办?”

周允听在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他何尝不是?

二人浅斟低酌,借酒消愁,不多时,李聿已见醉态,趴在桌上,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

周允唤来兴,来兴适时地端上来两碗醒酒汤,周允端过汤来一口喝下,李聿也迷迷糊糊喝了大半碗。

夜风渐凉,明月高悬,月光铺地,院子被照得冷亮澄明,院中石灯散出融融暖光。

周允吩咐来兴:“差人稳妥送他回府。”

马车载着李聿离去,周允独自站在寂静的院中,肆无忌惮地仰头望天,想把那枚月亮据为己有。

回房沐浴后,周允恢复了些清明,歇下反倒觉得酒劲上头,他在床上躺着,浑身燥热。

息心园如同名字一般,时时刻刻都是静的。周允向来喜静,如今却觉得这静谧太过冷清、阴森,正思及此,耳畔便响起了一声娇滴滴的“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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