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日,一位老道士路过许家讨水喝,顺道给卜了一卦,说他许家当多多行善,他许鸣方可大展宏图,于是他才来这慈幼堂,本意是教孩子们读书,却总觉得不足以抵过许母那日对秀秀的恶举,便不顾堂主劝阻,踏进厨房来做些粗活。
毕竟,厨房里再脏的活,也好过通水沟、架雨布。
婆子们知晓这是当今的举人,不好说些什么。
可许鸣头回进这庖厨之地,动作生疏,手上拿纸笔拿惯了,拎着泔水桶都晃晃悠悠,桶里的水洒了出来,全浇到了干柴上。
两个婆子互看一眼,欲言又止。
慈幼堂里女娃娃多,叶青岚在世时,便嘱托过,切莫多招小厮,沿袭至今,多是婆子和小丫鬟在堂里做事。
只偶尔周允过来,会顺道送些耐烧的、劈好的柴火,大多时候,他便安排几个小厮帮忙劈柴,或者是像今日这般,他自己过来,也帮着干些危险粗使的活计。
今年雨水多,这些干柴是前些日子费了劲才攒下来的,平日里尚要仔细着用,这一下子,便白白坏了几日的柴火。
直到许鸣在中途放下桶,叉腰站着歇气,一个婆子终于忍不住了:“许举人,您拿书的人哪能干这活呢,您若是干不惯,且放着罢。”
泔水桶一股腐臭之气,方才他屏息拎得艰难,胳膊已然发酸,可事到如今,进退两难,只好强撑着面子:“无碍,我为的便是帮忙,若是闲着,什么都不干,岂不是白来一趟?”
婆子略一沉吟,随即端着一小盆菜走来,话里话外照顾他的颜面:“您若是想干活,不若洗洗这菜罢,虽看着是个轻巧活,却也不比倒泔水简单呐!”
婆子已将菜盆端至他面前,许鸣稍停顿,便接过来应下。
岂料刚把菜洗净,便见到秀秀进来。
那日老道士还提起一桩事,正是许家不可结交的亲事,当时他听着,想起秀秀,竟全都对得上!
他心头不快,可又无可奈何。岂能为了一介女子而放弃大好前途?万万不可因一时私欲而冒这般风险。他不得不扼腕叹息,二人缘分尚浅。
不过,虽此生无缘,但能在同一屋檐下,闻着同样的烟火气,做着同一件琐事,能多待上一时半刻,也是极好的。
但见秀秀自顾自走到灶台,准备熬姜汤,正寻着红糖罐子,他眼疾手快递了过去。
秀秀颔首接过,依旧不语。
菜已洗好,许鸣无事可做,又将一捆柴火添进灶膛,抬头看见秀秀裙裾,柔蓝蝴蝶随着她的动作将飞未飞,他没话找话:“钊姑娘,这裙子,很是好看,蝴蝶绣得灵动,衬你。”
方才从一两句寒暄里,秀秀听出来,如今许鸣在地方县衙做官。可许鸣在何处高就,做了什么官职,她无心知道,亦不愿客套,故而不多理会他。
偏偏他又搭话,偏偏他说起这蝴蝶。
秀秀眼前猛然浮现出方才周允看她的眼神,一时脸生红云,神游天外,手上一颤,一片姜滑入锅中。
许鸣却只当她因害羞而不开口,暗暗得意地笑,情不自禁抚上秀秀的裙摆。
脚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秀秀低头,见许鸣端详着她的裙子,手上不住地摩挲着一只绣蝶。
没由头地恶心。
她拎起裙子往边上走了走,许鸣站起身来,越过她去拿红糖罐子。骤然间,两人近在咫尺。
一个不注意,秀秀慌乱,手背蹭上锅沿,“嘶”地倒吸一口气。
许鸣道:“当心。”说着就要来拉她的手。
秀秀一转身子,正好避开,她问婆子:“大娘,这罐子里糖不多了,我怕孩子们觉得姜辣,想多放两勺红糖,可还有新的?”
婆子去给她拿新的红糖,她就势跟着,远离灶台。
许鸣再次得意地笑了。
忙活好一阵,姜汤的辛辣甜香与饭菜的热气在堂屋交织,孩子们排队捧着碗,叽叽喳喳像待哺的雏鸟。
众人陆续落座,这时,周允亦从后院收拾妥当,走了出来。他不知去何处换了一身干净的石青色长衫。
这颜色本是因为丧期穿着素净沉稳,可此刻穿在他身上,却意外显出一股疏朗之气。
他沉默行至桌边,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紧挨着许鸣。
两个婆子端着大陶盆放下,给每个孩子分姜汤,秀秀跟着起身,给大人们分汤。
她动作轻快,给每人舀了一大碗,轮到周允,两个陶盆见了底,还剩零星,给最后的两个孩子各盛一碗,一屋子人面前热气袅袅,唯独周允面前空空如也。
堂主立刻笑着打圆场,将自己面前那碗还未动过的姜汤往周允面前推:“少坊主,来,喝我这碗。你在外头通了一上午的水沟,衣裳都湿了,正该喝点驱驱湿寒。”
周允声音淡如白水:“不必。我身体强健,这点雨不算什么。”
秀秀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许鸣从容端起自己面前的姜汤,面带温和笑意,递向周允:“周兄,你喝我这碗吧,我在厨房灶边忙活半晌,浑身暖烘烘的,正觉燥热,喝不着这汤。”
周允掀起眼皮,看了眼许鸣,伸手端了过来:“多谢。”
秀秀在心里冷笑。她当着一桌人的面,将自己的姜汤递给许鸣:“许公子,我这碗给你。”
许鸣尚未来得及反应,周允已经又把手里的姜汤原封不动放回许鸣面前,从牙里挤出来一句话:“突然记起,我对姜过敏,喝不了这个。”
此话一出,满桌皆静。
一番拉锯,几经辗转,姜汤物归原主。
秀秀低着头,用勺子搅着自己碗里的汤,一口也喝不下。
一顿饭吃得并不安稳,草草结束,孩子们被婆子领着去午休,大人们也开始收拾碗筷。
秀秀摞起一叠盘子,许鸣见状也过来帮忙清扫,但见她面容清淡地端着盘子往厨房走了,裙角带风。
吴碧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周允,朝厨房方向看去,又递给周允一个眼色。
周允身子往前倾了倾,终究站定,从桌上寻到她的碗,盯着里头一点残留的汤底出了神。
直至许鸣伸过手来拾碗,他猛地把碗端起,抬眼看向许鸣,冷冷地眼光扫在他脸上,精光摄人,眼神深不见底。
许鸣被他瞧得心神不安,强笑着去拿他手里的碗。
周允手上施力,一个碗牢牢被他笼在大掌之下,他不给许鸣拿走的机会。
许鸣的笑凝固住,慢慢地,他也不笑了,心里蓦地发寒。
周允乍然松手,将碗放至一叠碗上,当即又转身走向厨房。
厨房里,秀秀心里憋着无名火,把盘子重重放在水槽边上,一鼓作气撸起袖子,抓起半旧的丝瓜络,却停了动作,迟迟不动手,最后又把丝瓜络摔到了水里。
带着气性去做事,最容易伤到自己。
啪嗒一声,丝瓜络沉底,水花带着油星崩了出来,她不禁大惊失色,手忙脚乱,连连后退几步,所幸避开,衣裳干干净净。
岂料后背猝不及防撞上一个结实温热的胸膛,秀秀察觉到此人的身体紧绷起来。
陡然间她精神百倍,回过头去,两人目光相接。距离太近,她斜了周允一眼,便去刷碗。
阴魂不散,走路都没声!她心里骂道。
“我来刷罢。”周允终于发出声音。
秀秀火大,抬头看他,自以为面上还能维持住一份沉静,语中不带好气,呛声道:“你到底要干甚么?”
“你手上有伤。”周允伸手去夺她手里的丝瓜络,手与手不可避免地擦过,秀秀怔怔地,任由他夺过去。
言罢,可他轻忽的声音仍飘在半空中。
她并非问这个,被他一搅,却也霎时没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思。
秀秀低头看向左手背,有一块不甚显眼的红痕,是方才不小心在锅边烫到的。当时只微微刺痛,过后便忘了。
这痕迹很淡很轻,在金鼎轩随便烫一下,都要比这个严重,除了她,没有人会看见这般普通轻浅的伤,有时候她自己也看不见。
她净了手,放下袖子,兀自往外头走。
头一回见抢着干活的疯子。想刷碗,那成全你呀。
走到门口,见许鸣正端着一摞剩下的碗筷,拿后背顶起帘子。
秀秀连忙掀起门帘,站到一旁给他让路。
许鸣温和一笑,秀秀装作看不见,平静走了出去。
许鸣见周允面带不虞,正弓着背洗刷,他把碗放置一旁,惺惺作态:“有劳周兄。”言罢便跟着秀秀出去。
可他脚步刚动,周允硬邦邦的声音传到他耳边:“你留下。”
许鸣闻声回头,着实不解其意。
周允将手边另一块丝瓜络扔了过来,命令般说道:“我刷盘子,你刷碗。”
许鸣一时语塞,如实相告:“周兄,实不相瞒,这个...我不会。”
“不会就学。”周允回答得干脆,不容置疑。
许鸣觉得莫名其妙,可看见周允的冷脸却是心生畏惧,现下不敢招惹,他思忖一番,终究没忍住,试探说道:“我虽心悦于钊柔,但定不会娶她。”
周允嗤笑一声。
你想娶,还要看她想不想嫁。你许家也配?
这声嗤笑让许鸣有些怒了,他不再称兄道弟,换了个语气说道:“周允,你我二人了无恩怨,你大可不必对我这般针锋相对,更何况为了一个女人!”
周允动作不停,头也不抬,低沉的声音混进水声里:“你娶不娶她,是你的事情,我又何故插手?”
“不是我的,亦不可能是你的!”许鸣走近,讥笑道,“要是比量比量,我的胜算倒是略胜一筹。”
周允手上一顿。
但闻许鸣接着说:“嫁给我,好歹不会平白无故搭上性命!可若是嫁给你......”他话说一半,不再继续,只意味深长地连“啧”几声,但想说的话已经十分明了。
周允不理会,拿起一个沾着油污的盘子,娴熟地刷起来,丝瓜络重重按压擦过碟面,油渍不见,往清水里一涮,干净许多。
许鸣见他不接话,却愈发来劲,拍上他肩膀,故作老成,佯装劝慰:“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忧虑,钊柔可不傻,会心甘情愿往火坑里跳?毕竟连你自己也不知何时——”
秀秀又走了进来。
“许公子,这边有事劳烦你过来一趟。”她这么说,朝着许鸣莞尔一笑。
如此笑靥令许鸣胸口发热,他轻笑着,重重拍了拍周允的肩膀,快步随着秀秀出去。
秀秀面带急色:“方才后院茅房突然漏了,杨钦一人忙不过来,我这才快来找帮手。”
见许鸣犹豫,她又说道:“我心想,许公子不仅心灵,亲自来到慈幼堂行善已是官人中的翘楚,更何况手还巧,不是那矫情人,既连庖厨里的杂活都能干,想必清扫修补一类的活计亦是不在话下……”
这番话对许鸣很是受用,他又见秀秀一脸殷切,眉目之中满是忧心焦灼,终究还是咬着牙去了后院茅房。
二人谈话正在门口檐下,周允听得一清二楚。
他攥紧手里的丝瓜络,直到二人走出去很远,才又重新拿起一个盘子。
随着他的动作,一溜水沿着盘子边缘落下,和门外的雨声一起交响,哩哩啦啦,泄泄沓沓,不爽利,亦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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