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昭蘅并未直接回房,径直去了父亲的书房。书房内烛火通明,崔毅正对着一幅北境舆图凝神。
“父亲。”崔昭蘅将赵晏之所言,一字不差复述。末了,她抬眼,“圣意,恐非止于整肃军纪,澄清吏治。无咎山庄掀起的浪,陛下是要借势,淘洗这岸边的砂石了。崔家,便是那最显眼的一块。”
崔毅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军械调拨,历年皆有据可查,兵部再如何彻查,只要账目清楚,便无惧。怕只怕……”
他顿了顿,“有人借机生事,往清水里倒墨。”
崔昭蘅接口,“李川已死,死无对证。但当年他经手的钱粮、军械,最终流向何处。靖王虽已伏诛,其党羽爪牙,当年受其驱使、分得一杯羹的官员,如今安在?这些人为了自保,会攀咬谁。陛下要的不是真相,是震慑,是削弱。”
父女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崔家手握北境重兵,本就是帝王心尖上的刺。此次无咎山庄之举,恰如递给了皇帝一把最趁手的刀。
“为父正打算近日回北境,府中上下,务必谨言慎行,勿授人以柄。”他看向女儿,“你心思缜密,府内府外,须得你多费心,尤其是与百里琂的往来。”
崔昭蘅心头微动,“女儿明白。百里氏树大根深,陛下欲动崔家,未必不会旁敲侧击百里氏。此时过从甚密,反易引火烧身。”
“还有满儿,”崔毅补充,“她性子纯真,诗会上卢家大郎护她之心甚明。宁王府怕是……” 他未把话说尽,但崔昭蘅已懂。
“女儿会留意。”崔昭蘅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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寰远侯府的书房灯火亦未熄,百里琂负手立于窗前,窗外那株白日里盛放的玉兰,在月色下只余下模糊的轮廓。
近卫禀报:
“兵部侍郎许严宽已连夜召集属官,着手清查京营及卫所十年军械卷宗。都察院那边,三司会审青州流民案的章程已拟好,明日便会下发各涉案州府,提调人证物证。秦骁统领的暗探,已分头行动,盯梢邺都几家背景复杂的商行、票号,以及定国公府几处旁支产业。”
“盯梢定国公府?”百里琂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暗探动作隐秘,但属下确认无误。陛下对崔家的忌惮,已摆在明面。”
皇帝的动作比他预想的更快,也更直接。借无咎山庄之事发难,表面是敲打山庄、整肃朝纲,实则是要借机剪除心腹之患。
崔家首当其冲,百里氏又岂能独善其身?
“无咎那边近况如何?”
“暂无异象。”近卫答道。
百里琂点点头,“传信北境我们的人,密切关注军械清查动向,尤其是过往经手定国公府与北境边军交割的文书记录,暗中备份一份,以备不时之需。”
“是。”近卫领命。
书房重归寂静,皇帝想借刀杀人,清洗勋贵。无咎山庄这把刀,真的只是任人驱使的利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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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府,永嘉郡主脸上的笑容在踏入门槛的瞬间便消失殆尽。此刻她正伏在锦榻上,手中死死绞着一方丝帕,帕子上绣着精致的云纹,正是今日百里琂衣袍上的纹样。
“崔昭蘅!”她恶恨恨地念着这个名字。
侍女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旁收拾摔碎的杯盏,生怕再次惹恼眼前的这位郡主。
她忽然发出一声低笑,“好一个清波无意自沾襟,好一个薄荷解忧。”
“来人,”永嘉猛地坐起身,眼神狠戾,“派人去查查崔昭蘅消失的那几年,到底滚在哪个泥潭里苟且偷生。”
一个孤身女子流落在外四年。清白?名声?她倒要看看,崔泠昭蘅这张清高冷傲的皮囊底下,藏着多少肮脏。
永嘉郡主灌下最后一口酒,将酒杯也狠狠掷在地上,又添碎裂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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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定国公府邸深处。惨叫声和板子声迅速扩散至定国公府的每一个角落。
仆役管事们黑压压跪了一地,鸦雀无声,方才那婆子被拖下去时,身下拖出的血痕,深深烙进每个人的眼底。
崔昭蘅神色严肃,“都看见了?背主,祸乱家宅,便是此等下场。府里不是藏污纳垢之地,今日起,各司其职,谨言慎行。府门之内,若再有半句不该说的闲话传出,或行差踏错半步,便休怪族法无情。”
“是,大小姐!”众人伏得更低。
宋满神色紧绷,“若是外面的人要是都信了……”
“所以,我们的动作要比泼脏水的人更快。”崔昭蘅转身走回书房。
定国公府的高墙能隔绝惨叫,却挡不住有心人刻意播撒的种子。流言如同地底滋生的霉菌,在邺都某些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悄然蔓延。
卢思菀气得浑身发抖,“她疯了吗!竟敢如此编排!”她看着眼前的侍女,“听清楚了?真是从宁王府那边透出来的风?”
“是,是奴婢去采买胭脂时,在翠茗轩后巷,亲耳听见两个醉醺醺的闲汉在那里嚼舌根,说得说得不堪入耳。其中一个还得意地说,是得了宁王府长随的好处,奴婢本想上前理论,被嬷嬷死死拉住了,说现在风头紧,怕给小姐和府里惹祸。”
“祸?这祸已经烧到昭蘅头上了。”卢思菀眼圈发红,又急又怒,“不行,我得立刻去告诉她。”她说着就要往外冲。
“小姐,”嬷嬷拦住卢思菀,“国公府现在是什么情形,多少双眼睛盯着。您这一去,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流言传开了吗?反倒坐实了那些小人。崔小姐何等聪慧,您现在去,除了让她更忧心,又能如何?”
卢思菀的脚步钉在原地,胸口起伏。是啊,她能做什么?冲去宁王府撕了永嘉的嘴?只会给崔昭蘅添乱。“永嘉……你好毒的心肠。”
与此同时,城西一个简陋的面摊旁。几个汉子,就着浑浊的米酒,压低了声音。“听说了没?定国公府那位刚找回来的大小姐……”
“嗐,不就是说她失踪那几年,在什么乡野之地开酒馆吗?一个千金小姐,啧……”
“何止!”一个三角眼的汉子猥琐地挤挤眼,声音压得更低,“我有个表兄就在那附近跑货,叫柳溪镇!那地方,穷山恶水!听说那酒肆叫什么忘忧居,嘿,名字就透着股骚气。你们想想,一个孤身女子,带着个小丫头,在那种地方开酒肆,面对的都是些什么粗汉莽夫?没点本事,能站得住脚?听说啊,跟个姓沈的书生,还有……”他故意卖了个关子。
“还有什么?快说啊!”
“嘿嘿,……这关系,够乱的。高门贵女?呸,脏了这名头!”
污言秽语如同毒蝇,在昏暗的角落里嗡嗡作响。
寰远侯府的书房,窗户半开,夜风送入庭院中玉兰的残香。百里琂负手立于案前,听着近卫低声禀报。
“崔小姐已处置了乱嚼舌根之人,都察院王御史那边,也依侯爷暗示,将宁王府那几个散播谣言的爪牙以寻衅滋事之名锁拿。流言源头暂时被掐断。”
百里琂的指尖在桌沿划过,“暂时?”,永嘉手中握着柳溪镇这张牌,不会善罢甘休。她只需等待下一个时机,或换一批人,流言便能死灰复燃。
“侯爷,是否要……”百里琂摇头,眸色幽深:“此刻动宁王府,正中陛下下怀。他正愁找不到由头将水搅得更浑。”
百里琂走到窗边,望着皇城方向那片被灯火映红的夜空,“皇帝借无咎掀起的浪,要淘洗的是岸边的砂石。崔家首当其冲,我百里氏亦在其列。永嘉此举,看似泄愤,实则是想将她彻底钉死在污泥里,断了她与崔家最后的体面,也断了……” 他指的是联姻,更是崔、百两族牢不可破的联盟纽带。
“无咎那边,秦骁的暗探可有什么异动?”
“暂无。他们一时难以下手,只是陛下催逼甚急,恐不会长久等待。”
百里琂沉默片刻。“将靖王当年通过李川贪墨军饷,走私铁器兵刃的部分证据,交给许严宽。记住,只涉及军械走私,不牵扯流民案。”
他要给皇帝一个更明确、更有用的靶子,靖王残余势力走私军械资敌。这比一个女子的流言,更能吸引皇帝和朝堂的注意力,也能让兵部对北境的清查,找到更准确的方向。
百里琂的再次看向窗外,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截松枝。他唤来心腹:“将此物,置于定国公府西角门外第三块青石之下。”
心腹小心翼翼接过松枝,无声退下。
松枝,传递的不只是“暂安”,更是守护与默契的并肩。风雨将至,我仍在。
永嘉郡主听着嬷嬷的回报,脸上非但没有计划受阻的恼怒,反而浮起笑意。
“都被抓了?动作倒快。”她捻起一颗葡萄,慢悠悠地剥着皮,“看来,她是真怕了。怕那段见不得光的过去被翻出来。”
“郡主,那几个长随……”
“不过是几条狗,折了就折了。”永嘉郡主将葡萄放入口中,“重要的是,柳溪镇和忘忧居这几个字,已经在某些人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崔昭蘅越是急着封口,就越显得心虚。”她坐起身,“本郡主手里还有好东西呢。” 她示意嬷嬷取过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支样式极其普通的素银簪子。
“按那行商说的仿的,像不像柳溪镇那些村妇戴的?”永嘉拿起簪子,“找个机会,让它在崔昭蘅可能经过的地方‘不小心’出现。比如,去大相国寺上香的路上?再安排几个恰好认出这簪子样式的人。”
她想象着崔昭蘅看到这支簪子时可能出现的惊惶表情,心中涌起一阵扭曲的快意。等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你那段酒肆卖笑的过往,我看百里琂还会不会多看你一眼。看你父亲,如何在朝堂上抬起头来。”
她将簪子狠狠扔回木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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