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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她是个很会骗人的女人。

靳屹森站在疗养院的露台上,指尖夹着一支烟,却没点燃,望阶下花园里,姜莱同靳老爷子坐着喝茶,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飘了艘船,日光将漆白的墙壁都染成金。

这间疗养院,是专为老头子建的,

人老了,越老越小,不喜跟他的孝子贤孙搅在一起,说不如跟些阿公阿婆无事谈闲。

花园里养了许多鸟,叽叽喳喳得厉害。

老头平生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也喜欢争强好胜的鸟,竞相嘶鸣、昂首啼血,总要争个你死我活,他指给姜莱,那只常胜将军,

他给它起了个威武的名字,

——“红关公”

他又问她,喜欢看文斗,还是武斗?

她在茶楼已见过的,文斗,便隔了笼子凭鸟雀自在地闹,胜负不过一场热闹,不过也有那心气儿太高的,硬生生力竭而死。

武斗,那就是困兽之斗,不死不休了。

女人总是心很软,姜莱会怎么答?

底下忽地风大,树叶婆娑作响,靳屹森就听不太清了,只看见,老头子大笑起来。

他起身走过去,竟打开了笼子,

那只得意的绣眼鸟扇着翅膀,飞出来,起先盘旋在花园中,怯生生地,忽有某一眼,见识到天地广阔,马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靳屹森眼底闪过一丝戏谑的笑。

观那雀鸟斗了大半生,如今倒肯亲手拆了局,老头子多中意他亲自首肯的孙媳妇,

他对她的偏爱,第一眼,就不加掩饰。

“Eason。”

这天探望,恰好遇上靳重华,她这趟不光自己来,还带回了在澳洲念书的Dylan,

她是靳先生那位车祸早逝的兄长留下的女儿,靳屹森按理,要叫她一声堂姐的,

当然这是按理,按情分,那又犯不上了。

“你太太在底下陪着老爷子,你倒躲在这里偷懒起来,”她到露台边,也顺着他的目光去看,“老爷子真给你挑了个好太太。”

“你看,她坐在老爷子对面,说话还是神气,跟老爷子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跟我们比起来,她才更像老爷子亲生的。”

“这趟专程回来,就是为夸人的?”

靳屹森把烟点上了,懒散地勾了勾唇。

靳重华拿手扇了扇烟雾,觑着他,打趣似得,“我就是好奇——”她微眯起眼,“那样的女人,怎么会甘心跟你绑在一起?”

“哪样的女人?”

靳屹森笑着反问,“我在你眼里倒又怎样不好?教人不能爱我爱到死心塌地?”

靳重华听见这话,笑得乐不可支,笑够了,朝底下摇摇头,很有点惋惜似得表情,

“她真倒霉,要被你骗。”

她看靳屹森散漫的嘴角,又说:“甚至为跟你结婚,不惜跟前男友闹翻,是不是?”

靳屹森一下子眉尖就皱了,

他望着她,有意朝风呼出口浓重的烟雾,说:“女人总爱翻旧账,容易惹人厌的。”

靳重华很不喜欢男人抽烟的,

听说她同结婚八年的前夫离婚,起因,就是忍受不了那男人总戒不掉烟味。

可大概她用不着跟靳屹森朝夕相对,

竟然常常能够忍受他蛮久。

直等受不了,她才皱眉笑着,抬手从他嘴上将烟掐了,摁在花盆里,“这种话,留着给你的好太太讲去吧,倒来教训起我。”

“这就恼了?”

靳屹森只是不以为意地笑。

靳重华轻嗤,“怕你抽太多短命啊!”

两人说话时,底下花园里姜莱起身了,大抵是要告辞了,Dylan还留在那里,

靳重华这才打算下去了,

有些话想来是要单独跟老头子谈,靳屹森猜,估计是为了Dylan的信托基金。

靳家的这些孝子贤孙,个个都是老头子养的雀,张牙舞爪,也就为争一口残羹冷炙。

老头子也只喜欢争强好胜的人。

靳屹森走下台阶,姜莱正朝他过来,

她今天穿件白色连声裙,凹凸有致的曲线,远看着,真像只名贵淡雅的古董花瓶。

他的目光不由落在那截细腰上,

把玩着,她婀娜地近了,靳屹森仍旧两手插兜,问:“老爷子今天心情很好?”

姜莱把撑起的遮阳伞递给他,“你不比我更知道老爷子心情好是什么样子?”

“他为了你,放走一只鸟。”

姜莱慢条斯理地带上墨镜,瞧他,“我只是讲,鸟有多大能耐,要放出来才知道。”

靳屹森望着她,不由得就笑了。

看这女人骄矜的侧脸,墨镜遮住大半,露出两瓣艳丽的红唇,微扬着下颌,好像只美丽的白天鹅,难怪老头子也中意她,

她路上同靳重华打个照面,之前婚礼上见过的,她贵人多忘事,问他那是哪个?

他们靳家,人太多,又太杂了。

“记不得就记不得了,也不是多要紧的人……”他很不以为然地,把手揽过她的腰,“靳太太,你只要认得你老公就行了。”

她那句话的效用,到年底就见分晓,

老头子生日正在新年初一,原本好多年偃旗息鼓了,因为他不喜欢,讲他们凑在一起假热闹,不过都是盼他赶紧死罢了,

这话也不能讲是老头刻薄多疑,

毕竟谁敢打包票,就半点没那样想?

靳屹森虽然常住港岛,却一年到头也少回靳公馆,靳先生每年都要特别打来电话,靳屹森接到电话时,姜莱正在客厅里,小心拆一只漂洋过海的礼品盒,田小姐寄。

她一层一层拆开来,

最里面,原来是只漂亮的鸟类标本。

那是她给老头准备的礼物,她说,既然放走老人家一只鸟,总该再还给他一只。

靳屹森看那定格在玻璃中、栩栩如生的雀鸟第一眼,就知道老头会喜欢——他这一辈子,什么都有了,唯独年华不复再来。

所以你看,她多会哄人开心。

年三十晚上,靳公馆灯火通明,

水晶吊灯下,长桌铺着猩红的桌布,银器锃亮,映出一张张久看生厌的笑脸——

今年多出几张新面孔,四小姐靳宝珍带回个新男友,又少几张老面孔,老二靳家泽,说陪他太太回苏格兰探亲,不及再赶回来。

“他太太又给他添了个baby,还以为先要抱回来给家里人看看呢,阿泽现在整天忙个不停,上次瞧见人,都是去年的事了……”

重华就说:“我回来前去看了,比照片更漂亮呐,跟她妈妈更像一点,红头发。”

“红头发?”

靳太太好像才听说,“照片倒看不出混血儿的样子,不过人还小,再长大,颜色也就深了,多少外国人都要金发变棕发。”

这话说得,靳家上下没人不知道,老头子素来不喜欢混血的杂种,何况靳家泽跟他太太,学生时闹出大肚子,人家家里又信教,打不掉,这才结婚,老头子高兴才怪。

不过两人头个孩子,倒是个黑眼黑发。

宝珍跟家泽是亲兄妹,听她们意有所指,就不乐意:“红头发黑头发,总归她随她妈妈,又不是什么不明不白冒出来的……”

不明不白冒出来的什么?

是想说野种吧……靳屹森唇角冷笑。

靳先生才听个交锋的苗头,咳嗽一声,就让宝珍给家泽打视频过去,凑个样子。

年夜饭吃完,人没有就散的道理,抽烟的躲起来抽烟,看电影的看电影,玩游戏的玩游戏,靳太太拉拢几个人开了两桌麻将,

姜莱不会打,也脱不开身,

“Eason在的啦,你输了都算他头上!”

靳太太指着人讲话,手上的蔻丹红得跟血滴子似得,重华眼瞥着人,干脆就推脱说有安排,拉着旁边要出去的靳屹森不让走,

“你别走,舍得放你太太一个人在这儿吗,你看她们如狼似虎的,别吃了她!”

屋里女人们一齐笑得真吓人,

靳屹森望向姜莱,真不舍得了,坐下陪了几圈,她人聪明,临时抱佛脚,倒有输有赢,靳太太顾着跟她说话,又谈起家泽:

“你还没见过老二吧,你们结婚,他没空回来,”靳太太抿着红酒,笑盈盈地,眼神却往靳屹森这边飘,“Eason,看你二哥多能干,你爸爸的担子将来全指望他了。”

靳屹森随手摸张牌,眼皮都没抬:“年末半个月就砸了四千万美金,是够他忙的。”

桌上随之一静,

靳屹森转手扔出张“东风”,

姜莱马上推倒跟前的牌,笑说:“胡了。”

满屋子气氛一松,靳太太歪着头一看,就叫起重华,“哎呀你看,我就说不能让他们夫妻档坐顺风吧,他拆了自己的清一色去喂人家,你说他这人有没有点规矩!”

重华端盘水果啧着声儿走过来,“我看他,再没比这更规矩的时候了,像个结了婚的男人,胳膊肘管往自己老婆怀里拐。”

四下里都哄笑起来,

姜莱也许因为喝了酒,灯下把脸烤得有点热,更成了她们的笑谈,七嘴八舌的,

她坐在那里望着靳屹森,

他只挑眉笑笑,无大所谓地耸耸肩膀。

这时楼梯口走来个佣人,说靳先生叫他去书房,靳屹森也懒得再陪坐,边笑边起身,“过年嘛,输了就当散红包图个吉利。”

趁机离了脂粉堆,只管听她们笑去。

书房里,烟雾盘旋如蛇,

靳先生拿根雪茄靠在沙发里,跟前围拢的沙发上,另坐了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

靳屹森认得他,是总公司的人。

这些年靳先生贪清闲,少在外头跑了,好多事情都交给了这陈守文去办,连早几年安排靳家泽进公司,也交待他来带路。

今晚他会在这里,什么事一眼明了。

靳先生向来认可男人成家立业的准则,他对他这大半年的活动想必非常满意,指给他,“这宗南洋船运的并购案,往后你来负责,稳当点,有问题就跟Robert商量。”

陈守文就站起来,冲他笑伸出了手,

“三少,多多指教。”

靳屹森先跟过靳家泽的人,靳屹森信不过,握了手,他往沙发上坐,笑问:“这宗并购,从去年谈到现在,还没有谈拢?”

陈守文说:“对方临谈判桌上提了价,谈不拢,掀翻过一次,一直拖到现在。”

靳屹森就笑了,“谈崩过了,转眼再贴上去,那不是指着教人家狮子大开口?”

“你爷爷发了话,150亿,多一分也没有。”这回是靳先生接的话,“那边话事的换过人,主意跟着变,你有多少成算?”

艹他爹的成算吧——那不就是靳家泽办砸的事,现在让他去给他擦屁股?

可送上门的入场券,他没道理就不想接。

靳屹森把提案扔回桌子上,似嘲非嘲地,“靳家泽知道这件事吗?听说他的私募玩脱了,不是正缺个下蛋金鸡来补窟窿?”

“Eason。”靳先生就看住他,“他的事你不要管,你的事,他也不能够插手。”

“那他就是知道才不回来的了……”

靳先生望着他皱眉啧一声,

靳屹森举举手,笑着,权当是投降了。

靳先生拿手揉眉心,一遇子女事就要犯偏头疼,只说他,“南洋的航线你爷爷很看重,好好办,结了婚的人,也该收收心了。”

靳屹森不由轻嗤地笑笑,

结了婚就收心,这种话从靳先生嘴里说出来,格外好笑,明明他以身试法——

如果一段收不了心,那么就换结下一段。

那是个幸运的男人,活了大半辈子,唯一的烦恼——大概是他那旺盛的女人缘,导致子女运过于枝繁叶茂,剪不断、理还乱。

他又心柔,总想补偿这个、又不愿意亏待那个,闹得大把年纪,还怪心累的。

他都那样为难了,谁还忍心再气他?

靳屹森出来,路过麻将厅,听见里头噼里啪啦,没再进去,往露天花园,才点燃支烟,就听见旁边树影里,飘出道女人的笑,

指甲特意敲在玻璃杯上,叮的一响。

他循声望过去,才看见,姜莱拿杯酒靠在石栏边上,这处山顶,视野好极了,她的身后霓虹璀璨,是整个港岛的夜景。

靳屹森从小径转出去,呼出口烟雾,嗓音含糊地问她,“怎么不跟她们玩了?”

“没意思,你一走,财神跟着就走了。”

她大概是有点喝醉了,两颊颧骨像打了腮红,嫌热,把头发都在脑后拢起来,一字型的领口,显得脖颈尤其地纤细、修长,立在飘渺的风里,很有种摇曳生姿的美。

他笑,朝她递出烟盒,“不都跟你讲都算在我账上,当我封你的新年红包了。”

她显出执拗,“不能赢的事情懒得干!”

靳屹森瞧她脸色很有点好笑,她拿了烟,也没要打火机,索性就俯身借他指尖猩红,渡过来一丝幽袅的烟,风一吹,就四散而逃,一并裹挟着她身上绮柔的香水味道。

那味道,有点媚、有点冷、有点勾人。

她侧倚着栏杆,单手悬空支在栏外,烟夹在微红的两指尖,在夜风中摇摇欲坠。

她忽然说,可惜港岛的冬天没有雪。

靳屹森背靠栏杆,两个人一正一反,他能看清她的脸,壁灯昏昏的,他唇角散漫勾起来,“想看雪,明天就可以飞去北海道,这样近,还是……想我陪你回北京,嗯?”

他也许把她心里话讲出来了,倒教她没得再讲,她转过脸来望着他,不作声。

靳屹森看着她的眼睛倏地想:

如果她点个头,他马上就答应。

不过她朝他看过来,并没接话,反而问起他,刚才靳先生叫他去是做什么的?

他答得笼统,一桩并购案而已。

对于更具体的人和事,他却不很愿意跟她大谈特谈,虽然她现在身在其中,只要留心,光看靠猜,也能把任何事都看得清楚了。

她也不追问,笑了笑,朝他举起酒杯,

“那祝贺你了。”

靳屹森垂眸吹了口烟,微挑眉尖,“祝贺没有礼物吗?老头子都有,我没有?”

“你少来吧!你今天够得意了!”

她的酒见底了,转身就要走,靳屹森抽了最后一口烟,伸手从后就拉住了她的手腕,拿过酒杯,将两人的烟蒂都丢了进去,

“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她问去哪儿,他连拉带揽,只说去了就知道,就把花园中飘扬的夜风都甩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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