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深秋,草木像刚烤的面包一样酥脆,金黄的叶,金黄的日光,在厉声叫唤的风中悄悄摇落,唯有满山松林亘古不变的季节。
暮春市今年的雪来得格外迟。
“看大群了没?隔壁物理那个拽得跟人欠他八千万似的直博生,姓随那小子,昨晚给人推水里了,十三度天儿,就穿个短袖,直接掉后门那枯水池里头,啧啧,真可怜,也不知道具体啥事儿,他惹着谁了啊?”
“好好说话,人家可是直博生,跟你这写幼儿园论文的傻逼不是一个层次,要叫人家学长,懂不懂啊。”
“怎么?你跟他认识还是做过?这么护着他?”
“你恶不恶心?你才跟他做,我说实话你也能急眼?你咋这么小心眼呢。”
“别以为我看不穿你那点小心思,我告诉你,我朋友给我透露过消息,那个死鬼佬不是本地户口,臭乡下来的,没爹没妈,腆着脸找了个金主,不然哪儿有钱上大学。”
“保真?”
“你看他这个天儿穿一短袖还看不出来?”
“啥意思?不是有金主吗?哪儿能这么穷酸?”
“我猜啊,是金主包养的另一个小白脸生气喽,为了争宠让大老板断了他的钱,还想害死他。”
“我去,你真聪明啊,你真是暮春人嘛你,咋这么擅长写故事呢。”
“我平时就这么聪明,不信你问溯哥。”
“溯哥?”
周如溯抬起胳膊,在众目睽睽之下伸了个懒腰,把桌上密密麻麻爬满字迹的书扔进背包,利落地往后一甩,点着手机从前门离开。
随长安。他听说过这个名字。
好几年前新闻报道过,“冷僻的天才少年,孤星能否照亮绝人之径”,讲玉铃市的孤儿成为状元的励志故事。
那是考试前夕,学校统一发的报纸,新闻只占了十分之一版块,没有附图,也就没有吸引他的目光,只当是个毒鸡汤小故事。
近年听到这个名字,是本系导师和隔壁系教授闲聊时,还有身边的女生朋友私下评选校草时,经常能听到赞扬的话,却没见过这人。
他不是男同,当然不会对男人感兴趣。
回到学校附近一千二租的小破屋,周如溯先把窗帘拉紧,又用一沓沓堆积的试卷堵住门板下灌风的大口,安心躺下摸了会儿手机。
好友群里没有一个人圈他,大概是刚刚的无视让他们很丢面子,就算他是周家大少爷也会被孤立。
但他已经不是周家大少爷了,从他和奶奶大吵一架逃离老宅后,他就只是姓周的普通人。
何况,他并不认同他们议论的话题和猜想。
任何事都要通过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脑子去思考,才能变成确信。而不是用只言片语概述别人的人生,定义别人的品格。
这么想着,周如溯在和报纸内容一样的新闻稿上找到随长安的母校,在初高中论坛里寻找他的信息。
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只是随长安的经历很令人好奇,他想亲自了解随长安的故事,再决定要不要和继续那帮人来往。
翻找的信息基本都是成绩,过了几百条帖子,才看到一条带图的,标题是“高二一班随长安,你的帅气姐喜欢”,很明显是一个剽悍学姐的表白帖。
周如溯放大这张照片,一眼盯住照片角落独自坐在台阶上的高挑少年,面前是集队的学生和吹哨的老师,只有他被排在队外,格格不入。
“孤僻”“高冷”“帅气”“正经”……每一个标签在他身上都毫无违和感,可见他就是随长安。
他不带任何私心地看着照片里鹤立鸡群的随长安,第一次觉得一个男人能这么帅,比他更胜一筹。
在学姐的文案里,只有无尽的赞扬,看不出随长安本人的性格,他重新开始找,翻找一个小时无果,选择放弃,退出论坛前不忘存下那张照片。
没别的意思,单纯觉得这个男的挺酷的。
一觉醒来,手机里信息爆炸,导师连打二十个电话催他回基地,语气又冲又凶,比所有导师都负责任,也比所有老师都惹人烦。
周如溯匆匆捡书赶往学校,路上风大了,翩飞的枫叶像蹁跹的燕子,飘过洒满碎玻璃的红砖围裙,欹斜的站牌,停歇衣领。
他脚步停滞,偏头取下落在卫衣领口的枫叶,从背包侧袋拿出一个小本子,夹入第二十一页,正欲抬步,又瞥见鞋面半耷拉的半红半青的枫叶,觉着稀奇便一起拾起,夹入第二十五页,再一抬头,看到了介于红与青之间的脉络。
“秋天的夕阳,在荒原上大路转角处迎我,如同新妇揭起她的面纱迎接她的爱人。”
眼前的朦胧就连泰戈尔的诗句也无法描述,更何况他这个不解风情的理科男。
好在风可解风情、枫叶可解风情、夕阳可解风情、雪可解风情。
风缓了,枫叶以秒速五厘米纷纷四散,雪花呼然飘絮,风起了,夺目的白乘着深红的叶片在夕阳闪烁中朝他奔来。
如同地球脉络的人快步穿过红色的雨,他也愣了一下,笼罩着雾气的眼眸倏地澄澈,倒映出枫叶的轮廓,接着匆匆看了他一眼,擦肩而过。
风急了,带走了他的身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周如溯独自一人面对风雪霜叶,注视着那人消失的转角,想从那砖缝中再窥一眼他的眼。
随长安,是被大地眷顾的人,是恍然如梦的美景。
周如溯怎么也说不明白,和大部分本地人相同,黑色的头发,黑色眼睛,随长安显得如此特别。
那双眼睛看向他的角度、鼻梁的弧度、嘴唇的直线、喉结的凸起,一切都恰好到处。就连擦身而过的清风,都带着美妙的香气。
是香雪兰护手霜的香味,不算昂贵,却也不像超市里十几块钱的气味刺鼻。
周如溯回味着出走后久违的愉悦感,回想起随长安刚刚只穿了一件长袖衬衫,脑中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想对他的故事一探究竟。
在那之前,他要先交论文。
周如溯再怎么努力也没能从教授那里问到随长安的联系方式,但收获了很多私人信息。
比如,随长安今年二十五岁,生日五月四号,在校外住,早上经常无缘无故迟到,基本一整天都泡在学校,做实验、研讨会、蹲办公室……每天晚上都走得很晚,所以教授也就不在乎他总是迟到。
再比如,随长安不是孤儿,他的父母没有离世,他是被抛弃的,具体由谁抚养长大不清楚,或许是受原生家庭影响,他性格孤僻、冷漠、执拗、不善言辞,除了教授没有任何社交,也从不给自己过生日。
这些信息让周如溯对随长安这个人产生些许怜悯。
人生世事无常,他有他的痛苦,随长安有随长安的痛苦,无论是家庭、个人、还是环境。
仿佛庸碌一生的蜗牛,独自走着单行线,活在各自的痛苦中,无暇顾及他人。
他又有点好奇,随长安在想什么。
从那眼和教授的描述看,随长安并不是个恶劣的人。
说不定,他内心是个单纯的小男生,因为外貌和性格让人觉得他很沉稳冷漠,实际上只是呆,除了学习什么都不明白。
周如溯脑补出随长安的性格,想到随长安正经外表下的纯粹,莫名觉得心痒。
接下来的日子里,迟来的雪彻底覆盖了秋天。
周如溯日日踩在枫叶铺的红地毯上,回味当时的感觉,却因为忙碌和各种阴差阳错,怎么也见不到随长安。
直到冬初,周五的正午,读初中的弟弟周如意给了他打了个电话,说学校提早放假,家里接送的车没来,外面下大雪,让他去接一趟。
他嘴上说着不愿意,内心其实很想念三个月没见的弟弟。
挂断电话后,他立马收拾东西往外走,迎面碰上几个同系不同导师的同学,随便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身后传来几人的议论声。
“凶手抓到了?”
“谁在大群传的金主包养小白脸,净胡说八道,那个凶手就是随学长师兄,看随学长不爽推的他,这种同门师兄弟勾心斗角的情节在几大院内可发生过不少。”
“啊,那随学长也太惨了吧。”
“惨什么,说不定两边都不是什么善茬儿,恶有恶报属于是。”
“你知道内情吗就乱说……”
周如溯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们一样,继续往前走。
随长安在男生里的风评一直都不怎么好。
有的人永远也看不到他的努力,只会用简简单单的“天才”两个字遮住自己的眼睛。有人一生都在嫉妒,对于比自己优秀,比自己能吸引女孩子目光的人,抱有极深的恶意。
这些话放在周如溯自己身上也适用。
有人只能看到他的家世背景,觉得他就应该是天才,还有人向学校举报他在外不干人事,用不正当手段考入大学,质疑他的努力。
这一切都归咎于人的私心。
周如溯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么相信随长安的人品。
思来想去,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他们的相似性,都是被注视、被非议的普通人,他人眼中所谓“孤高的天才”。
大雪掩埋街道,只剩一条的小径,洋洋洒洒的雪堆在枫树上,风一吹,像树枝打了个喷嚏,簌簌抖落,尽数掉入路人围巾里。
周如溯拦下一辆出租车,扯下围巾抖了抖雪,报出个地址,见司机毫无动作,疑惑道:“怎么?熄火了?”
司机完全不着急走的样子,点着手机说:“不是,我再等会儿人,这学校建山脚下,太偏了,平时谁都不来这儿,好不容易来一回不得多拉几个?”
周如溯嗤笑一声:“那要是我老婆在医院生孩子等我过去签字,你也这么等着?”
司机跟他杠了起来:“我寻思你这地址也不是医院呐。”
“打比方不会?如果我说我弟在学校寻死觅活,因为我没及时赶到,他跳楼了,你怎么担罪?”
“你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
“你在等人和我拼车之前,不该先问过我意见?我着不着急?”
“爱坐不坐吧你!”
司机气得面红耳赤,指着车门驱赶道:“不坐赶紧滚下去。”
周如溯越是这种时候笑得越开心,口无遮拦道:“哟,老哥,这就破防啦?你这气性还当司机呢,不怕路怒症犯了给人撞死啊?”
“你……”
司机刚发出一个字音,左后车窗突然传来不轻不重的敲击声。
周如溯下意识看过去,只见一小截身从左往右挪,步伐稳健缓慢,穿着修身的白衬衣和黑色大衣,纽扣一丝不苟系到了最上面一颗,喉结把领口撑起微小的弧度,洁净齐整的袖口延伸出一只白里透红的手,掌背与腕骨青筋盘桓,第四根筋上有一颗红色的痣,仿佛溅在画布上的一滴血。
放在当下少见的健康熟男体型和匀称的手。周如溯莫名觉得眼熟,才观察得这么仔细。
那只右手又敲了敲窗,后退两步,露出了全脸。
周如溯眼眶倏地睁大,看着这张表情冷漠,两颊却泛着潮红的脸,看人时水雾弥漫、眼神却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睛,心跳忽然变得迅猛。
司机摇下窗,趴着窗台问:“小哥,要打车吗?”
“嗯。”
随长安冷硬地应了一声。
“那就上来吧。”
司机说完,扭头看了人一眼,没好气道:“这次先放过你,小子,以后说话别这么冲。”
周如溯像个愣头青,呆呆地看着随长安拉开车门,手臂横在腰前,压着大衣,稍一弯腰坐到身边,间隔将近一米,坐姿端正挺拔,表情不曾柔和半分。
“人民医院。”
这道嗓音雪一样清,霜一样冷。
周如溯凝视他,感觉内心有种奇异的感觉呼之欲出,刚一冒头就被巨石般的理智压了回去。
也许是目光太灼热,怪异感太强烈,随长安微微侧脸看了他一眼,眼中毫无情绪,仅短短一秒就收回了目光。
四十分钟的路程太短暂,周如溯还没来得及开口随长安就离开了,和初雪那个午后一样。
他坐到随长安刚坐过的位置,远远遥望那道慢慢变成黑点淹没在大雪里的背影,在脑中细细回味这匆匆的两面,在理智抵达之后,更确定一件事。
他对随长安一见钟情了。
嘿嘿,哥嫂好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2章 月光的诗篇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