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门在身后合上的一瞬间,冬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他以为会看到的是一条冰冷的通道,白灯、警告线、检测仪。
迎面扑来的却是热气。
——是一整座广场。
黑色石壁环绕成城,中央是一只被切下的巨龙角,顶端燃着蓝色火焰。烟雾在火光里卷着,不像现实里的烟,更像渲染参数调得过饱和的特效。
人群挤满了火焰下的空地。
骨制面具、破碎羽翼、拖在地上的尾巴,眼角画着银色符纹的脸。他们举杯、大笑、推搡,铁靴敲在石板上,叮当作响。空气里混着烤肉、铁锈和香料的味道,热烫得不真实。
冬站在入口。
他身上的红黑铠甲在火光里反射出一圈圈亮线。他不是很习惯这副身体——披肩敞着,胸口暴露在冷空气里,可皮肤并不觉得冷。连心跳也稳得过分。
“第一次来魔王城?”有人搭上他的肩。
是一个蓝发青年,头发炸成一团,脸上画满银线,笑得露出尖牙:“今天可是‘契约者祭’啊。你这气质太棒了——阴郁、克制、压抑,魔王系的顶配人设。”
冬看着他,没出声。
笑声、吆喝、推销声一层叠一层。有人往他手里塞骨头钥匙,有人递来小瓶红色气体,有人嚷着“合影打卡@魔王城官方”。
他每拒绝一次,系统就自动给他安排下一个“热情 NPC”。
这种热闹密得不透风。
——这是剧场。
——却没有观众。
他转身想离开,视线余光里有什么东西轻轻一晃。
一只灰白相间的小猫,安静地蹲在石板上。
它没有角,没有翅膀,也没挂夸张饰品,只在胸前挂着一枚小小的金属哨子。火光一闪,那枚哨子反射出一个细细的亮点。
冬的心脏忽然重了一下。
那不是这里的东西。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柚子的。
“哇——你的契约兽?”蓝发青年已经举起了相机,惊叹声夸张得像排练好的台词。
闪光灯弹起的那一刻,小猫抬头,看了冬一眼。
蓝色的眼睛,干净得不合逻辑。
“别动哦——”青年半蹲下去,镜头对准猫,“再靠近一点……”
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广场的声音被人一把拧掉了。
火焰还在跳,嘴型还在动,杯子还在碰撞,所有声音却像被抽空。冬只听见一个极轻的金属碰撞声——
叮。
那枚小小的哨子,轻轻撞在猫的胸前。
冬的喉咙一紧,几乎是无意识地叫出声:
“……柚子?”
猫只是看了他一秒,尾巴轻轻一摆,转身,钻进人群。
热闹在下一秒被重新接上。蓝发青年笑着给他看相机里的照片:“看,效果超——”
冬已经不在了。
——
他跟在那只猫的尾巴后面。
逻各斯不疾不徐,穿过人群时,每一次闪身都恰好避过所有人的脚步,好像事先推演过轨迹。火光和香料的味道一点点褪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得几乎察觉不到的冷意。
拱形通道的石壁上,有浅浅的浮雕。光沿着纹路缓慢流动,像是随着他们的步伐被唤醒。游客的脚步在这里自动放轻,声音压低,仿佛走进了哪种纪念馆。
前方忽然开阔。
「圣杯展厅」。
天顶的冷白灯呈环形排开,光线一圈圈往中央收。地面是被水磨得发亮的黑石,最中间凹下去一层,形成一圈环形水池,水色带着不自然的淡蓝光,从底部慢慢泛上来。
水池中央,“长”出一尊巨大的石像。
——一头龙。
像是从石头里半截挖出来,又硬生生钉死在池中央。暗灰色的石质身体盘曲着,双翼展开,却被牢牢固定在背后的石壁上,像一整块被刻死在那里的影子。两只弯曲的角高高挑起,朝前压着,给人一种被迫低头俯视的错觉。
它的眼睛被刻成细长的缝,里面没有宝石,只有一条极细的红线,从眼角一路划向鬓角,像一笔擦不干净的血。
最扎眼的是胸口。
一条裂缝,从锁骨位置一路劈到腹部,边缘翻卷,像是被硬生生撕开。裂缝里不是黑暗,而是浓得发白的蓝光,在里面缓慢翻涌,好像什么东西在其中呼吸,又像随时会把石壳撑碎。
水就从那道裂开的“心脏”里倾泻而下。
不是喷泉那种零散的水柱,而是一整股被引导好的水流,自上而下落进裂缝正下方的一只杯子里。
那只杯——
静静立在龙胸口阴影下的石台上,材质像银,又像某种不反光的金属,杯壁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它的容积有限,水已经满溢,多出的水沿着杯壁一圈一圈滑落,重新落入脚下的水池。池缘的咒文在水经过时会短暂亮起,又立刻熄灭,仿佛在反复确认某个永不结束的契约。
永远在注入,永远在溢出,又永远被收回去。
“哇——好帅啊。”
“快帮我拍一张!”
游客围在护栏外,举着手机对着龙头和水池摆姿势。有人托腮看光,有孩子趴在栏杆上数龙角,一旁的电子说明牌不停循环:
>「索拉塔开城纪念装置·圣杯之泉」
>「请勿触摸水体与能量屏障。」
逻各斯坐在离水最近的那段栏杆前,尾巴卷在爪边,蓝色的眼睛安静地盯着那道胸口裂缝,仿佛在和里面什么东西对视。
冬走过去,在护栏前停住。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水池的反光刚好把那条裂缝拉长,整条胸腔像在他的视线里被再次划开。周围的人声像退潮一样远了一点,只剩下水流在石面上滑落的细响。
他伸出手,隔着护栏,指尖轻轻碰上那层透明的防护。
——世界再一次静音。
水还在流,灯还在亮,孩子还在扯父母的袖子,所有声音却像被人一并关掉。连自己的呼吸都变得遥远。
然后,一道声音,从那道胸口裂缝的方向传出来。
>「……你终于来了。」
冬的背一下绷紧。
那不是系统提示音,也不是录好的讲解词。那句的停顿、轻微上扬,甚至字与字之间不自觉的呼吸——
是她。
“柚子?”他几乎是用尽力气才把声音压下去,只喊了她的名字。
胸口那道裂缝里泛起一圈银色波纹,像有人从里面抚了一下水。
>「是我」
>「冬柚子。」
她的声音温柔,又带一点难以言说的疲惫,像在极深的水底说话。
冬的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了,胸口一热,指尖却发凉。想问的句子在脑子里一串一串排开——你在哪、你怎么会在这里——到嘴边却一个字都接不上,只能更用力地攥紧护栏。
波纹再一次扩散,细碎的光点飞散开来,又慢慢缩回石壳之中。
>「可是,你现在在找的那个人……不是我。」
每一个字都落得很轻,却精准地压在他心口上。
他费了很久,才把气息压匀一点,嗓音发涩:“什么意思。”
那边沉默了一下,像在组织语言。
>「你要找的她并不在这里。」
“她在哪。”冬咬着每一个字,“告诉我。”
这一次,回答很短,很直接:
>「在门后。」
门。
冬攥着护栏的手指节发白:“哪一道门?”
>「我看不见那边。」她说,“只知道——它会在你走到的地方打开一次。”
冬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慌乱已经收了回去,只剩下一种被逼到角落才会逼出来的清醒。
“听着,柚子。”他的声音压得很稳,“不管他们给我安排什么规则,有什么目的——我都会把你带出来。”
水光轻轻一闪,像有人从里面点了点头。
>「……好。」
这一声很轻,却比任何承诺都要实在。
下一瞬,所有声音重新砸回来。
“哇,他刚才是在表演吗?”
“对着古董念台词?新款互动项目?”
人群在他身边涌动,又像完全没看见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有逻各斯抬起头,用尾巴轻轻扫了扫他的鞋背。
冬慢慢松开护栏,呼吸还有一点发抖。
“能听见它的人,不多。”
一个声音从侧面传来,不高,却刚好压住了周围的嘈杂。
冬侧头。
那是一个几乎跟周围所有“恶魔皮肤”都不一样的身影——
肤色是深夜一样的蓝,长发粉得柔亮,从肩头垂下,像流动的丝线。黑色长裙线条利落,收腰,垂至脚踝,胸口只别着一朵紫色玫瑰。她微微侧身站着,一只手搭在腹前,眼神安静,带着一点与生俱来的疏离。
她一出现,附近几个人下意识小声叫了一句:
“巨星——!”
“是玫瑰女巫!”
有人举起手机,想拍照,又被她一个不重不轻的侧目看回去,只好讪讪地把手放下,改成在远处偷看。
她仿佛习惯这一切,目光只落在冬身上。
“你听见什么了?”她问。
冬没有立刻回答,先打量了她一眼:“你也能听见?”
“我听不见。”她摇头,“我只看得见——你被它选中了。”
她说“它”,视线略略掠过那条裂缝和杯子,又收回来。
冬沉了一瞬:“你是谁?”
“在这里?”她笑了一下,像是在配合舞台,“我是玫瑰女巫。”
“在塔外呢?”
她停了半秒:“琊先生的助理。你可以叫我巨星。”
这三个字一出来,旁边有人小声附和:“对啊,她是‘巨星’啊。”“上次城外联动也是她主持的——”
冬把这些窃语全部当成背景噪音:“你刚才说,‘不多’。”
“嗯。”巨星道,“这座塔里,有很多人‘觉得’自己在和它对话——写论文的人,看监控的人,做梦的人。”
她顿了一下:“但真正能被它回应的,没几个。”
“你怎么知道它回应了我。”冬问。
“刚才环形灯的频闪变了两次。”巨星抬了抬下巴,指向天顶,“展厅的背景噪声也被降到零。那是我和技术组吵了三次,才被允许放进去的触发标记。”
她侧眼看他:“你碰到护罩的那一刻,它们全部触发了。”
“所以呢?”冬收紧了手边的红黑披肩,“你们打算把我当成什么?新节目?”
“我们打算什么,我不知道。”巨星很诚实,“可是圣杯把你当成了一个变量。”
她话锋一转:“而你,在找一个人。”
冬盯着她,语气很冷:“你知道她。”
“我知道你们在找彼此。”她改了个说法,“但你们现在,确实不在同一层场景里。”
她抬手,从袖口里抽出一张薄薄的卡片。卡面是夸张的剧场门廊,镶着繁复的纹路,角上印着一只眼睛。
“今晚剧院会开门。”她说,“只为一个人。”
冬盯着那张卡片:“什么意思。”
“塔里有很多‘门’。”巨星轻声道,“大多数人只在走廊里进进出出。你要找的那一个,在更里面一层——圣杯的那一句话,应该已经告诉你了。”
“它只说了‘门后’。”冬的手指微微收紧,“没说怎么进去。”
“制作人能安排一场演出,让门在舞台上开一次。”巨星看着他,“你如果想走进去,就请先当一次演员。”
“我不是演员。”冬说,“我只要找到女儿。”
“舞台上有很多‘不是演员’的人。”巨星淡淡道,“他们只是在寻找别的东西——钱、掌声、自我、出口。你也可以把这里当成那样一扇门。”
她垂下眼,又抬起:“制作人也想见见你。”
“制作人?”冬重复。
“是。”她说,“你在现实里认识他的名字是——琊先生。”
冬的呼吸轻轻一滞。
巨星把那张卡片递到他面前:“你要是只是站在这里生气,这一层的灯会一直这么亮着。你要是愿意往下走一步——他/她在剧院等你。”
冬没有接。
他先低头看了一眼逻各斯。
小猫已经从栏杆边跳下来,乖乖坐在巨星脚边,尾巴绕成一个圈,帽子微微歪着,看上去非常自然,好像本来就跟她熟悉。
巨星低头摸了摸它的头顶:“你的猫已经知道路了。”
她抬眼,看向冬:“那你呢?”
冬沉默了几秒。
他伸手,夹住那张卡片。卡面在他指尖下闪了一下,纹路像极细的电流一样滑开,又恢复原状。
“剧院在哪。”他问。
“从这层出去,往左,乘‘深层接驳’。”巨星侧身,把身边那条空出的通道让出来,“逻各斯会在每一个拐角等你。”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极轻的:“你现在,还有时间排练。”
冬没有立刻转身离开。
巨星已经收回视线,侧身让开通道,先一步融进人流。展厅的噪音、导览声、快门声一层层盖回来,把刚才那片被掏空的静默压在水底。
冬却又走回护栏一步。
他抬头看向水池中央的龙——那道不断溢水的胸口,和阴影里的杯。
刚刚还在说话的地方,此刻只有水声。蓝白色的光从裂缝里缓缓涌出,照亮那些刻在石上的咒文,像从来没有被谁回应过。护栏外,有游客举着手机对准龙头,有小孩指着杯子问“那是什么”,还有人只是单纯地被光影吸住视线。
没有人看向他。
也没有人知道,这个装置刚刚开口叫了他的女儿名字。
圣杯安静得近乎冷漠,仿佛刚才那几句对话,只是他一个人的幻听。
直到一声短促的——
“喵。”
声音不大,却像一粒石子扔进水里,把他从那片水光前拉了回来。
他回头。
逻各斯已经不在栏杆边。小猫缩在通往外层的通道拐角处,半边身子藏在阴影里,半边身子在灯光下,蓝色的眼睛亮亮的,正回头看着他。那枚小小的哨子在它胸前轻轻晃了一下。
冬吐出一口气。
他最后再看了一眼水池中央——那尊被钉死在圣泉里的龙,以及它胸口底下那只永远溢着水的杯子。
然后,他转身迈步,朝着拐角处的小猫走去。
逻各斯退了一步,又一步,带着他离开展厅的光圈。人群在侧,灯光一圈一圈往后退。
圣杯所在的方向,被留在他身后。
真正等着他的那一道“门”,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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