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之前檠素脑子里还混沌着，那么运安剑的出现一下子将他脑海中的思绪串联起来。
历王遇刺，暗中相助的神仙；
与孟律执有同一张脸的道士；
五十万年前濯瑾在运安剑里被公仪司在凡间埋下；
上元节与他相遇、说要来还债的公仪司。
……
他的脑海里有一个答案在慢慢向他靠近……檠素觉得心跳逐渐加速，到了思绪的最后已经能明显地听到与胸膛的相撞声，冷汗逐渐出了一层。
但现在下定论为时过早，檠素抚平心底余悸，还是决定先将这些画面看完。
运安剑气虽然拦断了火势为村民们争取了一线生机，但又一阵狂风刮过，麦田的秸秆似离弦之箭迸发。
箭矢冒着被风裹挟的火苗一杆杆地落入房屋茅舍。烈火离了逆风的阻拦落地便肆意扩展，大大小小的屋舍不足片刻已被火海包围。
好狠毒的招式，先是引火降灾，再有咒风壮势，任是再能跑也逃不过这劫难。
豆大汗珠频频从后背顺着脊线滑下，额头乌发被汗水打湿黏在头皮上，竟是顷刻间便陷入热浪灼烧之中。道人顿感不妙，忙把运安御在脚下就要脱离这里。
却发现自己怎样也动不了！
——四肢像是僵硬了一般不听经脉使唤，只剩一张嘴还能苟且言语。
“你就是‘草洛’？”肩上被一只手拍上，他听见身后有一人轻蔑道轻蔑道，“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大张旗鼓地要来揭穿我，结果就是这点功夫？”话末落下，布鞋缓缓走来的摩擦声停止，一手搭在他右肩上。
——只一点你且千万注意，近来有个道士叫做‘草洛’的，说是要揭发当朝国师滥用职权引致灾祸。
见他不语，来人轻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背手走到道人身前，现出真身。
“你是什么时候……”道人身体动弹不得，横眉绷紧，与平日里降妖除魔、会聚道友时从未如此模样，当真是凝重到极点。
——这么晚了还没吃饭吧？正好我家那位今日回来得晚，与我们一起吧？
道人瞳光忽而飘转：“原来如此……。”
立在他身前的人赫然顶着一张方才那少年父亲的脸。
“国师……”道人盯着他渗人的笑容，一字一句咬紧牙关道。
这可是张冠李戴、错找人账！
没人知道这位国师下一步会做什么，即便他要报复，但“要做什么”和“会做什么”，终究还是一字之差。
“不错，这会儿脑子倒是转得快。”国师满意地负手点点头，在他身边一步一顿地眺望四周的火海山林，“你可是让我好找啊，这京城里唯一一个名气大的道士除了你也没别人了。”
道人眼看火势有扩张蔓延的趋势，想起凡人们那难以自保的逃离速度，召出运安剑道：“载着他们离开这儿。”
运安此刻仙泽淡淡，看起来与普通道人的法器也没什么区别。檠素远远看去，虽然没有濯瑾出来应和——稀有的剑灵可化实形只怕会吓到那位道人，但它此刻却停滞在空中似在劝主人三思，当真是通灵无二。
道人看出她的顾虑，原本皱起的眉头此刻拧紧了道：“利落点，别管我——不会出事的。”
飘忽三番、悬浮不定的运安终于背过他朝反方向射了出去。
“你既知道我名气大，想必是知道我不是‘草洛’。”道人莫名其妙又极其厌烦地看着他一通癫狂模样，冷声皱眉道。
国师看着远去的运安却也不作阻拦，只竖起一指作噤声状好笑道：“得了吧，干你我这行的，保不准有几个名号来回替换，不是吗？”
——他说的不错。
檠素在凡间游玩时没了银两就去摆摊算命，遇到些无良道士学术不精便出来乱算一通，常常是在东市的名声臭了便换个名号继续在另一城继续算，左右没人找得上他们便也肆无忌惮。
“况且就算你不是，这一身道行虽然算不得什么，但好歹在凡人眼里也是个了不得的，日后那老不死的召你作证也说不准呢？”国师撑着他的肩膀，笑眯眯地从后贴近他僵着的脖颈，“杀了你，于我百利而无一害，你说是不是？”
“嗤——”道人冷笑着，袖腕间丹朱纹路显出，脚腕扭转间就见他已利落地解开了国师的定身阵。
“我也未必好杀。”道人一脚擦出，将地上尘土覆盖在原处脚下的位置。
狭小的院落里黄土之上朱砂画出的纹路此刻显现在众人眼里，然而只闪忽三两下便不见踪影，一如平常。
破阵。
“不好杀？凭你现在手无寸铁？”国师倒也不意外他能破开定身阵，毕竟是个有点本事的，只啧啧惋惜道，“你那把剑是个神兵，有了他你或许尚且能与我一战，只可惜被你放走了。”
神兵……
道人心神恍惚，却也来不及细想，只在一瞬便拔出拂尘对峙冷笑道：“大张旗鼓地烧了整座山，只为要杀死我一个？”
拂尘随着他内劲发力，软踏踏的白须竟也根根挺立，齐整地聚拢好似一个硕大的枪头。
国师晃晃悠悠地吟吟道：“蠢，不烧了整座山，如何把那些百姓吓跑？我可不想再多渡几次劫。”
檠素惊地直抬头，对上衡礽敏锐的眸光，二人心照不宣，都从此刻开始在心里下定一个结论。
——你这一身道行虽然算不得什么，但好歹在凡人眼里也是个了不得的。
——你那把剑是个神兵。
还有最后那句：
“不烧了整座山，如何把那些百姓吓跑？我可不想再多渡几次劫”。
——我可不想再多渡几次劫。
“渡劫”。
一旦有神仙触犯天灵定下的规矩，九天便会依公办事降下雷罚，因其与渡劫之中的雷劫工具相同，所以这雷罚也常常被旁人戏称为“渡劫”，算是辞格上的一种“换名”。
这国师说，伤了凡人性命，他会多渡几次劫难。
——他确实是个神仙。
而“多”渡几次劫，意味着他本该是要挨雷罚的，那么是什么时候呢？是他从前“滥用职权招致灾祸”的时候，还是他杀了这位道人的时候？
檠素内心的忧惧正逐渐放大，他连忙转回头问衡礽道：“孟府在东孟京城哪个位置？”
“归迎大街以东二路第一座府邸就是。”衡礽立刻接道，接着看到檠素不对劲地一脸惊惧，又问，“怎么了？”
这就对了……檠素心想。
不，这就坏了……
那日正是上元节，宵禁撤除，四周闹哄哄的人声之中他迷迷糊糊地就随意找了个人家的柴房就钻了进去睡，第二日正好碰到了公仪司。
现在想来，怎么能叫“正好”？是他一开始根本就是在跟随着孟律执，被他撞见了而已！
檠素身上冷汗频频出，思绪随着他的心神逐渐慌乱，却还是情不自禁想起了多年前，他常日里去落红山他的村庄里做客的时候。
悠悠北风过，绞绞领上青丝摇。六里古道谷空曲旷回，辗转枝萝榻迷离寤起。
榻边青石覆白雪，两袖玉指抚清弦，琴声古韵悠扬婉转长歌荡荡，伴粉欲彰空谷蕙纕仙风邈邈。檠素朦胧间睁开眼，便看到树下缤纷落英间一人一身素蓝，缓缓地收了尾音抚平弦颤。
“舍得醒来了？”公仪司噙满笑意，抬眸打趣道。
檠素揉开眼帘，打着哈欠起了身迷迷糊糊道：“你说得还真不错，这萝榻竟然不硌人，还真让我睡得了一会儿……”
公仪司卸了绷条拨片收了琴木，幽幽道：“你确定是‘一会儿’？”
檠素抬眼，这才发现一片夕阳金光绚丽，在高峰天际间撒下大片橘红，愰得他眼间眯成一条缝：“嘶……我睡了这么久？一二……俩时辰？”
话毕又转回头惊道：“你就在这儿弹了俩时辰？也不叫醒我？”
公仪司莞尔，从容地收好一旁的棋局归置整齐：“正好这天气我喜欢，顺便批了会儿族内公文，而且……事实证明，这萝榻确实挺结实。”公仪司嘴边留有笑意，抚了抚长袖上寒风吹过的灰屑，“你那壶酒算是输给我了。”
檠素讶异万分，这人就为了让他服气自己才是对的就把他冻在外面俩时辰？磨牙擦齿间，无可奈何地从腰间储物玉佩里掏出来一壶睡前被他当做赌注的雪煮柳抛给了公仪司。
檠素郁闷地起身，嘟囔着：“本来还想再跟你杀几盘棋来着，结果居然过得这么快……唔……这是什么？”
风一吹过，趁着公仪司抬手抓着酒壶的功夫掀起几案上的一摞纸飘散，有那么两三张毛边迎面盖上檠素的脸上。
檠素揭下来，照着纸上的字认道：“昔年有徊林……”
话还没说完，便被公仪司一个健步夺了回去，连同四周散落的纸张被他手心泛起的仙泽收了回去归置在几案边上的镂金箱内盖好。
整个过程中公仪司一言未发，手上的仓促却让檠素瞧出了不对劲。
檠素怔怔地瞧着他这一反往常的模样，平日里这些诗文他二人向来是无所避讳，公仪司擅绘景山水诗，剩下的相较起来一概是檠素略有小成，讨论起来也是无所保留各自评点，今日这是怎么了？
公仪司却好似一副刚才从未发生过什么似的，呼了口气道：“你既喜欢那萝榻，便拿回如何？左右我也是晌午刚编好，你后脚就过来了。”
他有意转移话题，檠素倒也不执着——而且这个主意确实很诱人。檠素两眼放光，又缩回脖子侧过脸似笑非笑道：“不太好吧……”
虽是作出一番推辞状，两眼却直勾勾盯着那凭空冒出闪闪金光的萝榻，公仪司好笑又无奈道：“别装，拿走吧。”
檠素眼帘霎时张大，嘴角止不住地向上扬起，指着角落里的萝榻道：“我能不能再提一个过分的要求？”
“……”公仪司沉默地看着他抿起唇瓣的一张无辜又带有祈求还写满了“我知道我脸皮很厚但你多包容因为我是不会改的”的脸，心道“知道过分你还说”。堂堂馥来神尊被一介无名小卒的麒麟整天顺吃顺喝顺家当，却也只能念及随时有可能破裂的脆弱友谊无可奈何道：“你说。”
檠素“嘿嘿”指着山脚道：“我能不能下去找些萝条来再编一个？居老头腰不好，这东西躺着很舒服，我想给他也带一个。”
公仪司诧异道：“这有什么过分的？你不拿那些已经开了灵智的就行。”
檠素对他比了个了解的手势，连忙背过身凭空化出头通体银白的麒麟回头道：“对了这萝叫啥来着？”
话音刚落，一瓣梅花令从空中飞出，麒麟迎嘴一叼便听到公仪司说：“带着它，谷里村民自会带你认物采罗。”
麒麟衔着梅花令张不了口，只甩了甩尾巴示意其明白，了事便走到山头从百丈高的悬崖一跃而下。
回忆结束，檠素心里越发慌乱起来。
——昔年有徊林……
——我这次来，是来还债的。
公仪司，你要还的可是命债。
在檠素出神的一会儿功夫，一神一道已斗法多时，然凡人终究是凡人，比不得神仙庞然纯澈的仙法，加之神兵不在手，没几时便落了下乘。
徊林嘴角已挂了彩，拂尘也被击得鬃毛飞扬，稀稀松松四散飘落。衡礽看着半天心也沉重下来，肃声道：“没转机了……”
无消他继续说下去，檠素也懂——他必无生机。
但他现在只想弄明白一件事——
“这么久过去了，濯瑾怎么还没回来？”眼看着徊林一身道服已滚满尘土间以血，檠素焦急问道。
他护送村民怎么这么久，不会也出什么事了吧？
但没人知道后续如何，没人回应。
“怎么，等着你那把神兵来救你？”国师一掌拍飞渐渐无所依靠的道人，笑着蹲下捏起他的下巴道：“但可惜啊，他遇到了些麻烦，回不来。”
果然。
“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我就没见过为了旁人把自己护身法器都交出去的，蠢。”国师笑容立马匿去，面目五官似乎都要拧作一团，手上劲道加深三分，直掐得徊林脖颈皮肉抽搐。
“自会有……有人来收你……”徊林受制于人，面目已胀红，拼死地抓住脖颈上的钳制，却只徒劳地从嘴里咬出嘶哑的几个字。
“爹，你在干什么？！快放开道长！”一声少年怒气传来，瘦小的身影从远处狂奔而来。
檠素回头一看，是刚刚那个少年。
遭了。
“别过去——”檠素急忙喊道，却忘了自己只是这幻境中的一道虚影，做出的一切动静都影响不到结果。
定然是他看到自己爹没出来又不放心，回来找人来了！
眨眼间那少年已死死抱住国师的手臂拼命抓开桎梏，捶打厉声道：“周围全是火，你俩有啥不对付的出去再说，先把命保住啊！”
这回却是徊林急了起来，拼死从嗓子眼里挤出道：“跑……”
少年看着他面无血色的一张惨白模样，手上帮忙的力道越发焦急和迸发，道：“你听见了没？他说先跑……”
不是让他跑，是让你跑！
“快跑——”濒临生死之间，徊林不知从哪儿爆发出来的力气，浑身炸开一道气浪挣脱钳制，抓住少年的手就要把他甩开在一边。
晚了。
空中撒出一道血弧，血肉遭磨汁液喷溅，手起刀落之间，一颗圆滚滚的头颅飞出，坠落在徊林脚边滚出一道沥沥血迹。
少年的身体失去了主控核心，立时瘫软倒在一边，从颈间截面喷涌出一滩赤血，很快染红了徊林的鞋底和袍边。
血。
人的血。
对同类的、杀戮的……血。
沸腾的水汽蒸熏，火海围猎，空无一人的土坯房重重围困，鸟兽惊走，尸血横流。焦木坍塌，带着浓烟朝着麦田滚去，火花四溅，又是几旺烈焰。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挣脱桎梏，空气大量涌入咽喉，肺腑如获新生般剧烈抽动着，心悸从此刻开始跳动得越来越快，每一次蹦后又是一次沉重敲击。
“你所做的一切，皆是徒劳，没了手上的利剑，你拿什么活？只凭你的一片善心，还是那微不足道的修为？”
“还是凭你那些毫不中用的同门？”国师嘲讽道，冷笑着甩出一堆拂尘七零八落地摔在地上，有些霎时间崩裂两截。
徊林看着这些虽是凌乱残破却与自己那支一模一样的拂尘，一度屏气慑息，天地间此刻寂静，嗡嗡耳鸣渐渐升起。
这是什么？
屏气慑息间，徊林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一地物什，不可置信。
好像他师弟们的拂尘……可是为什么越看越红了呢？到最后竟然与鲜血的颜色别无二致。
不对啊，他记得师门向来仁善素净，拂尘素来是一尘不染的。
“……”原本被掐住的喉间便疼痛万分，内里升腾的胀痛堵得徊林悲咽难忍，“呜……”
眼睛好像被什么东西侵占了一样，那血色也顺带被其冲刷，晃漾一片波光粼粼，终于在黄土之上赫然露出那沾满了尘土本该是一片白净的拂尘。
就这样彰显在他眼中。
血泪夺眶而出，肺腑间燃出团不甘，直灌咽喉冲开唇边喷射而出。
血弧喷洒而出，七窍唰地流出血溪，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此放出。
好热。
好难受。
喉咙进出气如此艰难，头脑中晕眩越来越明显……
身后身前还有额头近乎都是汗水，在这水汽漫漫里就如同这恶魔一般的国师甩也甩不开。
为了救那少年，他已是濒死涉险奋力一搏。到了他同门亲友这里，却是无力再战，再也奈何不得……
“呵哈哈哈哈哈……”他忽然笑了。
为什么？
为什么他没有力气反抗……
为什么他要眼睁睁看着凶手在他面前拿着他的与血肉至亲无别的同门的几十条性命逍遥法外……
为什么善人的一切……都不得善终……
为什么？
他挣扎着奋力抬头，赤红染眼满目疮痍，颤着牙关瞪圆了双目道：“我不会放过你的……”
脸上肌肉抽搐，青筋一根根暴起充满溢满血的汗脸上：“不会放过你……”
国师嗤笑一声，一手捏住道人的脖颈，将其扔到麦田的熊熊烈火中，一声沉闷重响后霎时间响起人声惨叫。
新鲜燃料添进，烈火一拥而上，舔舐着早已凌乱的道袍焦黑难状，檠素不忍再看下去。
国师冷笑着，元神出窍，留下躯壳瘫倒在地，倒在重重火浪中助燃无情。
鎏金脱身拥向澄澈天际，留数里赤血和以焦秽，凄异离歌哀转久绝，油烟滚滚直冲云霄，将昔日云霄与炼狱一分为二。
神于高天悦，鬼以地狱生。
突然地崩天悬，脚下左右震动，檠素一个不稳倒在衡礽一边，头晕目眩间不知是个什么模样，好歹是被扶住有所依托。
出了幻境，浑浑噩噩间檠素猛地甩甩头，还没缓过来就被眼前景象所惊到。
一夕赤霄，灼我屋茅；
身葬火海，临阵体焦。
祸及师门，不见伴鞘；
自堕阎罗，世代仇报。
黑暗中八句刺亮大字明晃晃地高悬眼前，留下惊心动魄的狠誓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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