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我睡不怎么安生,被窝里翻来覆去好几回,似有虫子在脸上游走却又不像虫子。从额头到眉眼到脸颊到嘴唇,再到耳垂未愈的伤口,一阵一阵没个消停。
我途中睁眼两次,枕头被褥翻个底朝天,莫说虫子便连尘埃飞絮也没瞧见。可再睡着,那感觉却又来了,索性不搭理眠觉到天亮。
佛晓时分,天刚透出光来,扶青端坐床旁吓了我一跳:“扶青哥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我一点儿没听见动静啊?”
他闷了闷:“刚来。”又闷了闷:“吵醒你了吗?”
我揉了揉眼睛撑坐起来:“是我自己醒的,大概昨夜没睡好罢,总觉脸上酥酥痒痒的像有什么东西。”
“我见院子里植了一簇晚香玉,许是飞蛾夜里闻见,所以扑花来了。”案台上摆着紫漆红梅的单层小食盒,扶青从食盒里端出一盘点心,递过来道,“你尝尝这红豆糖糕好不好吃?”
这糖糕量虽多,却做得精致小巧,我连抓三四块塞进嘴里一并嚼:“奇了怪了,花都开在院子里,那飞蛾怎么满园春色的地儿不去偏朝我床上扑啊?”
扶青看着我道:“可能飞蛾觉得你香?”
我翻过手背细闻了闻,连床单被褥都闻了,却并没闻见什么:“不香啊?”
他倾身过来,手臂撑着床沿,闭眼在我颈间浅浅一嗅:“不爱满园春色,独挑中房里最甜润的一朵,看来是只有眼光有见识的飞蛾。”
我莫名发了个抖:“什么意思?”
扶青拿块点心喂进我嘴里:“没什么意思,红豆糖糕好吃吗,若喜欢的话我天天给你送来。”
我囫囵一口,没嚼几下就咽了,便舔着嘴巴又拿两块:“好吃是好吃,可这些派人送来就行了,扶青哥哥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扶青拈去我嘴角边的糕点残屑,兀自默了一默,低喃一句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心道一声莫名其妙:“扶青哥哥,你是打算教我念诗,所以才送红豆糖糕来的吗?”
扶青顿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过觉得红豆应景随口念念罢了,近日事忙实难抽空管你,自己要多加勤勉,不可懈怠。”
我跪坐床边甚殷勤地给他捶背:“扶青哥哥夜以继日的辛苦,千万要注意休息啊,可别累坏身子。”
我不过佯装样子,无甚力道也无甚技巧,他却笑了一笑俨然十分享受的表情:“以后我累了暮暮都会这样吗?”
呃,好奇怪啊,感觉跟个宠妾似的。
我觉得只要他愿意自有大把人涌上去伺候,这会儿不过顺嘴一问罢了,便也顺嘴一答:“那当然啊,以后只要扶青哥哥累了,暮暮就给扶青哥哥捏肩捶背,暮暮会一直陪在扶青哥哥身边的。”
他一个反手将我拽倒下去,环肩抱腿搂入怀中,一脸深幽地道:“暮暮可要说话算话啊。”
别说芍漪昨夜嘱咐过,让我同男子保持适当距离,纵使未曾嘱咐我也断不会这样横躺进别人怀里去。顿时懵了一懵,挣扎着想要起来,却半分也动弹不得:“扶青哥哥,即便你拿我当小孩,可这样的姿势委实不成体统啊。”
他俯下来道:“我不是拿你当小孩,是对天下女子没兴趣,满心满情只倾注在一人身上罢了。”
对天下女子没兴趣…………
我懂,我明白,你别说了…………
他将我抱回床上,拉过被褥严丝合缝盖好,食指尖缓缓拨去我脸上的一缕头发:“现在时辰还早,你再多睡会儿吧,我要去浮生殿议事了。”
眼看扶青推门出去,我抱着被褥蜷作一团,只觉心里像打鼓一样怦怦跳得厉害。
等睡过去,我迷迷糊糊做了场梦,又迷迷糊糊被芍漪给叫醒了:“子暮,该起身了,想吃什么我去做。”
我打一阵呵欠:“扶青哥哥一早送了红豆糖糕来,我对付着吃几块就行,你不必忙了。”
芍漪错愕道:“你说主上来过?”
我点点头,指向紫漆红梅食盒,及床头那盘没吃完的点心:“天不亮他就来了,只为送一盘红豆糖糕,然后说要去浮生殿议事便走了。”
芍漪哦一声道:“主上可说什么没?”
我戳着脑门想了想:“扶青哥哥说,若觉得红豆糖糕好吃,他以后便每天都给我送来。哦对了,扶青哥哥还说,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芍漪愣了一瞬:“相思?”
随即干笑了两声道:“红豆糖糕里掺了红豆,想是这两个字应景,所以念着玩罢。”
我深以为然:“扶青哥哥也是这么说的。”
外头尚需打理,芍漪惦记着,说话便要出去:“时辰不早了,快起身拾掇拾掇,别等先生到了还赖床呢。”
起床更衣梳洗,吃罢红豆糖糕,又灌了杯羊奶。辗转到书房里,研好墨铺好纸斟好茶,迎来不苟言笑的老古板先生。这上午,我过得很是煎熬。
老古板授念文章,斟词酌句领会其意,再让我仿写篇来。我咬紧牙关憋了又憋,好容易交差,却只换来白眼两瞪,手板三戒,及朽木不可雕也六个字。
等熬走他,再吃罢一顿午饭,我钻进被窝里眠了半个时辰。本要起身抄采莲诗,忽记起扶青昨日宽恕我不必再抄,便两腿夹着被褥翻了个身想多睡会儿。但,没看错的话,床旁似乎坐着个人?
我背身躺着,沿床边来回摸索,好似摸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还被那手反握进掌心里十指紧扣。
“啊!!!”我吓得惊坐起来,等看清那个人,顿时懵了,“扶青哥哥?”
他笑着道:“你这是什么反应?”
老子只想问,若自己睡着睡着,床前忽然多出个人来,不知他又该是什么反应?
我惹不得他,只好眯着笑眼,忍下那股子起床气:“扶青哥哥早上不是来过吗,这会儿怎么又来了?”
他登时笑容一僵:“又?你嫌我来多了?”
因他一早来得突然,是以午睡前,我留心留神加了把锁。现在锁头好端端挂着,他也好端端坐着,我很忧伤:“我只是好奇,门上分明挂着锁,扶青哥哥是怎么进来的?”
他只淡淡答我两个字:“穿墙。”
我甚想揪住他衣领子,用顶残暴顶可怕的嘴脸吼上一句,能否尊重尊重住在这儿的本在下我?每每醒来都要遭受惊恐折磨,只怕天长日久下来,我就要被吓死了!
可当我把手伸向衣领口时,却化悲愤为柔和,给他捋了捋道:“不知扶青哥哥穿墙而来,所谓何事啊?”
扶青仍是那般淡淡的:“没事就不能来吗?”
我扯了扯嘴角:“这似乎是我的房间?”
他哦了一声,态度有一丝敷衍,可说出的话来却让人难以反驳:“阙宫是我的,碧滢小筑是我的,整个魔界都是我的。你……住的房间也是我的。”
“…………”
扶青忽然躺下来,隔被褥枕在我膝盖上,目光温温懒懒地看着我道:“近日频繁召集诸魔议事,再留下亚父单独议事,还有许多文书要看。暮暮,我好累啊,想在你这儿歇歇。”
难为扶青竟有如此可怜的时候,我翻折被褥盖在他身上,哄孩子似的拍了拍:“扶青哥哥不是魔君吗,那就下令休息一日,好好睡个觉吧。”
他恹恹的,看上去没什么精神,连带说话也温润了许多:“暮暮以为,魔君没人管着,所以想怎样便怎样吗?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就像狮子和老虎一样,懒怠的那个必将被对方所食。天帝手里那把刀,可时时都想朝我捅过来呢。”
扶青渐渐涌上困意,眼皮沉了沉,悄声道:“暮暮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绝不让九重天动你一根头发。”
九……重……天?
我逐渐晃神,思绪游离不定,只觉这三个字很远很远又很近很近。仿佛在那虚无缥缈的云堆里,站着好多熟悉的人影。白色的,墨色的,还有……黄袍加身的?
芍漪这时敲门:“子暮,主上在里面吗?”
扶青戒备地睁眼,立时正坐起来,冷冷道:“何事?”
芍漪被这冷冷的声惊了一惊:“启禀主上,三位公子已至阙宫外等候,将军派文沭传话请您回去议事。”
“知道了。”
扶青揉了揉额角,回头看我一眼,倏然道:“晌午时分,先生过来找我,说你的文章不堪猝读?”
我不大理解这个成语:“什么是不堪卒读?”
他弯下食指在我头上敲一咯噔:“就是惨不忍睹,难以入目。先生说你只会死记硬背,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却文理不通,刺眼睛。”
不曾想到老古板竟会跑去告状,我当即摊开两只手,可怜巴巴地道:“他爱惜眼睛我还爱惜手呢,每回挨完打又红又肿,跟抹了辣椒似的,可疼可疼了。”
诚然我这双手已不红也不肿了,他没好气地拍了一掌,无计可施道:“你啊,用功些罢。”
扶青拨帘而去,行到门前站了站,紫晶珠子嗒嗒作响:“以后不许上锁。”
说罢使一记穿墙术,跟个幽魂似的,飘没影儿了。
当魔君就是好,我也想如他这般大摇大摆闯进人家屋子里,临走前再理直气壮命令一句——以后不许上锁。
他此一去,长则议上半日,短则议上个把时辰。至少起身练功前我不必担心床边再多出个人来,便拉过被褥倒头接着闷觉。
梦里,魔界尽归吾囊中,诸魔朝拜群仙臣服,浮生殿上指点江山的也正是吾。辽姜给吾捶左肩,司徒星给吾捶右肩,流婳怀抱瓜果点心站边边。至于霍相君,他是给吾伏地踏脚的。
享受罢,逍遥罢,吾回宫就寝。
关好门扣好锁,就着软枕躺下去,倒台的前魔君不知从哪儿蹿出来骑压在吾身上:“不许上锁,不许上锁,不许上锁,不许上锁…………”
吾吓得大喊一声,推开他翻下床,手肘匍匐,惊恐道:“救命啊!护驾!护驾!”
扶青笑得跟个幽魂似的,十指交叠握成拳头,手骨捏得咔咔响:“阙宫是我的,碧滢小筑是我的,整个魔界都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吾钻进衣橱里,死拉住门,哭嚷道:“好像少了几个字?外面有没有人呐,快来护驾,护驾啊!”
扶青手化长鞭,十分凶残的表情,一下一下挥打在衣橱门板上:“开门,开门,开门!秦子暮你给我开门!”
冷不防轰隆一声,我一下惊醒了,门也塌了。
持鞭女人束马尾着劲装,踩着门板一步一步走进来,拨开紫晶珠帘淡然冷笑了一声:“可知现在什么时辰了?”
初入魔界时,我最怕的就是扶青,后来却渐渐变成了柏无暇。扶青是道干雷,往往够凶不够狠,哪怕罚跪罚抄他都有杆尺秤。可眼前这女人,凶是真凶狠是真狠。怜我肉骨凡胎,她未曾下死手过,却有足够的本事叫我知道个高低方圆。
芍漪怯生生探进半截身子:“子暮对不起,往日你都只睡半个时辰,然后起身抄采莲诗。今日我见门闭掩着,敲了敲没动静,以为你抄完走了便没再喊。今日,今日怎么不抄了啊?”
我蜷在床角落里擦眼泪,顿时喉间一哽,瑟瑟发抖道:“扶青哥哥昨日许我不必再抄了,呜呜呜……”
哭着哭着,我被柏无暇长鞭缚颈,手一扬从床榻上掀飞了出去:“我柏无暇平生最见不得恃宠而骄之人,主上允你休息半日又允你不必抄诗,便得寸进尺了是吗?想睡觉多简单,出去和天兵打一架,上好的棺材板由得你睡!”
我的门板啊,半夜吹风多冷啊,蛾子又要乱飞了啊:“师父呜呜呜,这个墙是可以穿的呜呜呜,有话好好说为什么要轰门啊呜呜呜……”
柏无暇剑眉紧蹙英目深凛:“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该弄坏这扇门?”
我再擦泪:“不是的呜呜……呜!!!”
没呜完呢,她一拉鞭子转身就走,我被满地拖行快不能呼吸了。扶青你在哪,脖子好难受啊,这凶女人要勒死我,护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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